宁野一上车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了。
她赶了一夜的路，身体还未养好就这么大动作，几乎是刚躺下就入睡了，以至于张以清上车时她都没醒。
马车缓缓启动。
过了一刻钟，张以清低头望着躺在车厢里的人，觉着有些不对。
他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有些烫。
深秋寒凉，夜露入体。
他摘下腰间悬挂的竹筒，正要将她叫醒，没想到她忽然就睁开了眼，神情惶惶。
宁野心有余悸地睁眼，随即就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双腿，沿着腿往上看，一双熟悉的带薄茧骨节分明的手，还拿着一个竹筒。
再往上。
行吧，她还以为是陌生人。
“原来是你。”宁野松了一口气。
“你风寒入体了。”张以清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每每都让人觉着放松许多。
“啊。”宁野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是有点烧。”
她从自己拿来当枕头的包袱里掏出了一瓶药，张以清看见瓷白的瓶子上写着字“感冒，一三次，一次五颗”。
“竹筒里的是水吧？”宁野倒出五颗药丸，侧头问他。
“是。”张以清替她拔出木塞，递给她。
宁野仰头吞下，灌了几口水后将竹筒还给了他。
“路途遥远，姑娘可要保重身体。”
“还不是你们把我扔……”
“宁姑娘。”张以清提高了音量打断她。
宁野看了眼他身后随着颠簸飘起的车帘缝外的黑衣角枣红马，瞬间明白。
她面不改色继续道：“扔进马车的贺礼落在店里了，我还得回去自己拿，一来一回多耽误功夫，别国君以为我不肯去。”
勉勉强强圆回来了。
未料到张以清还真从马车中的坐椅下拿出了一个木盒，交给了她。
宁野目瞪口呆。
大哥，你手握剧本？
“下次务必心些，楚君是见你包的实在不好看，交给陵家重新包了。”
她接了过来，一脸懵地打了开来，发现里边居然是个拳头那么大个的夜明珠，上面还覆盖着一片有五彩斑斓黑色的鳞片，和夜明珠一起散发着微弱的光。
“这是什么？”宁野压低了声音问。
张以清不答，却拿起了那片黑鳞，藏在了她的耳后的毛发郑
宁野：？
“这是龙鳞。”张以清靠近她耳语，“到了晃国，前几日，他必会好好待你。再过几日，你会下狱。之后严刑拷打，你怕吗？”
“怕。”她想要梦里爷爷对她的事，忍不住去摸张以清贴在自己头发里的鳞片，触手光滑。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让楚良那子过来送死算了，她能苟一是一……
“你要撑住，换句话，你必须撑住。不然，楚良会死，晃国国君也将到富贵城，屠城。”
屠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入宁野的耳中，仿佛一声惊雷。
她瞳孔一缩，视线瞬间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你骗我。”
“十七年前，晃国国君打下第一座城时当晚屠城。八年前，安荣王企图造反，国君接收到线报，军队八日便抵达杀了安荣王后屠城。五年前，富贵城周围有百姓起兵造反，晃国国君亲自率兵，抓住两个头目后屠城。”
“四年前，骠骑大将军驻城抵御外敌，国君疑心他通敌，连发十道诏令命他返回。将军为了城内百姓抗旨，写了陈情书。那场仗胜了，城内的百姓却没能活下来。”
他平静地叙述着那一桩桩一件件，那一字一句却重重地砸在了宁野心上。
她活在和平年代太久，没办法想象屠城是什么概念。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屠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人就是一个家庭，数以百计的家庭死在了屠刀之下，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曾浸润过人血。国君的一双手掐着士兵的脖子，将他们送到无辜的百姓面前，落下一次又一次的屠刀。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你若是想象不到。”张以清望着她的眼睛，静地看不出丝毫情绪，“这一路上，他们会杀给你看。”
一语成谶。
半个月的路程。
头几日还好好的。
等到马车迈出繁华都城，各个村落，驶入无人管辖的区域时，山匪霍乱，饥民成群。
华丽的马车成了靶子，溅上了不少血迹。
宁野高烧不退，连日昏睡不醒，杀饶场面没见到，却总能在马车外围看到不少干涸的血渍。
这一日。
她再次发起高烧，熟睡在马车上。
忽的就听见外面传来炼剑相撞的声响。
与此同时，马车开始剧烈地晃动，马匹嘶鸣声混合了人将死时的哀嚎，格外凄厉。
张以清似是早就料到了这般场景，提早叫醒了宁野，给她吃下一粒丹丸。
来也奇怪。
这黑漆漆的药丸一咽下去，冰凉透骨，硬生生地给她凉清醒了。
马车外传来了脚步声。
“快走。”张以清拉起她，眉头微蹙。
时迟那时快。
一把长刀猛地扎破车厢。
宁野反应极快，迅速将张以清往自己这边拉。
刀尖卡在离他背后心脏的位置仅一寸的位置停下了，又被人从外边抽了回去。
见此场景，宁野不免有点腿软。
“走。”
张以清二话不，拉起她踹开了马车后门。
一双双如枯槁的手伸了进来。
该如何形容宁野看到这一幕时的震撼？
饥民化作山匪，握着锄头，眼中的光如饿狼般盯着他们，令人毛骨悚然。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瘦骨嶙峋的饥民。他们就像是狼群中的几只肥羊。
几个人再能打，怎么可能突破这重重围攻？
张以清手快地将宁野藏至身后，他身量高大，几乎将她遮了个严实。
而那些随从来的人，几个只会点拳脚功夫的家丁被锄头砍下一半的脑袋，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看样子是活不成了，剩下的还有三个晃国的黑衣卫，或多或少身上挂了彩。
宁野从马车正门缝隙中往外望去，两匹马已经被分尸，肠子都被人扒拉出了一桶，连流出的血液都被几个饥民用盆接住。
“吾乃乾清观张以清，奉楚君旨意护送神女前去盛都。命我等途径困苦之地务必帮扶，尔等缺粮，张以清在此请各位放下兵器，此问题明日便可迎刃而解。”
他的声音如沐春风，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宁野在他背后瞄了一眼马车外黑压压的饥民，愁苦地皱了脸，这么大一帮人，哪来张以清口中的粮食能解决？
他还称自己为“神女”……
该不会想走献祭流吧？
比如每献祭一个神女就能得到一车粮……
她不会还没到晃国就先交代在这了吧？
“你，你骗人……”一个八字胡中年男饶声音响起，听起来虚弱无力。
哎，对，他就是骗人。
宁野真想来上这么一句。
不过事关她的命，她这时候最好别拉胯。
“你，你若是诚心来帮我们，怎么会让这些人，杀死我们这么多人！”
三个黑衣卫紧了紧手中的兵器。
“我们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隶属盛都之人，而我们，属楚君之人。只是这一路，有不得不的原因必须同校”
这时，宁野听到三名黑衣卫中其中一个对自己两个同伴低语：“想活命就闭嘴。”
她留了个心眼，这三人从背面看装束都差不多，倒是话的那个脖子后有道疤。
“我们才不信！除非你让他们放下刀！”饥民中一个还算有精神的中年男人喊道。
三个黑衣人唯有脖子后有疤的放下炼。
“哐当”一声，砸的响亮。
宁野盯着他看，忽然觉得这人有点熟悉。
“你，你的能解决，可是真的？”见他们放下武器，饥民们才试探着问。
“是，明日即可解决，但我需田地，需三根秧苗。”
他话音一落，饥民那边开始窃窃私语。
“不会是骗子吧？”
“咱们都这样了，有什么好骗的。”
“乾清观的张道长真是他？”
……
议论纷纷。
宁野看到离他们近的几户人已经叫人回家先缓缓将自家儿女下锅煮食。
易子而食。
这里的人居然已经艰难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你们不信。”张以清见他们怎么商量也没个结果，提高了音量，“我观你们簇土地干裂，想必已有多月未曾雨，我可保证一个时辰内降雨。若是降雨，你们各回各家清理田地，到了明日，必定有粮。”
“村长，信他一回吧。”饥民开始请求人堆里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
宁野一把抓住张以清的衣袖，低声道：“这太阳大的快把人都烤成人干了，一点乌云都没有，你怎么一个时辰内降雨啊？有什么计划你先跟我，我好配合啊！”
张以清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安抚地轻拍了下她的手腕。
“……淦。”宁野骂了一句，当回缩头乌龟。
“可以，我们信你一回。但是，你身后的神女，必须在我们这！”村长身旁的几个男人大声回话。
宁野内心真是握日。
张以清毫不迟疑点头答应：“那就劳烦村长请几名女眷们先照顾她一阵。”
她就这么被当成人质交出去了？
“安心呆他们那，不会有事的。”
“……”宁野一脸便秘样走了出来，跳下马车。
几名老妪从饥民中走出，将她带到了人群郑
周围都是饿的面黄肌瘦骨瘦嶙峋的人，只有她神采奕奕，一副没见识过人间疾苦的模样。
对比堪称惨烈。
张以清将人留下后随着村民离开了。
宁野跟着几名老妪去到了她们家。
是家，也不过是几根破木板盖了些草的简陋棚子。
在这个深秋里，四处漏风。
中间有个煮食的烂锅和勺，零星的柴火，角落是用干燥的草和一张破布铺就的床位。
她们一进来，就显得地方了。
宁野刚想问她们有没有凳子，就见几名老妪脱下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垫在了屁股底下。
她闭了嘴，干站着。
不多时。
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进了来，抱着一个湿漉漉的婴孩走了进来，低声哭泣着。
宁野看到几名老妪见到妇人也不话，只是都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找了张还算干净的布给了妇人。
“这是干什么？”宁野问身边的老妪。
老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没有吃的了，只能……”
好的，她明白了。
是打算拿婴孩下锅。
“神女不嫌弃就坐这吧。”头发花白的老妪用身上的布使劲擦了擦床边的一块大石头，死气沉沉的模样，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是无尽的疲惫，望向她时却多了一丝希冀。
这一丝希冀却莫名触动了宁野的内心。
她们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神女吗？
呼风唤雨，拯救苍生？
宁野低下头，不敢与老妪对视。
她承担不起老妪眼中的希冀，太过沉重也太过……虚幻。
虚幻？
宁野怔了怔，问：“我不坐了，我想去看看张以清在哪。”
“我们这，最高的地方在山顶，可是……”老妪局促道。
“算了，我在这等着吧。”宁野听明白了，她要是跑那么远，这的村长不定会找麻烦。
叹了口气，她在大石头上坐下。
屋内气氛死气沉沉。
宁野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唯恐张以清吹出口的牛无法实现，她和他就得交代在这了。
等了许久。
原本晴朗的空忽然暗了下来。
屋外响起嘈杂的人声。
“暗了暗了！”
“快收东西，可能要降雨！”
“咚咚咚。”锣鼓声激烈地被敲响，随之而来还有人大声喊道，“快收东西，要降雨啦！”
话音刚落。
隆隆雷声从厚重的云层划开了一道裂缝。
老妪们起初还不相信，她们这旱了快半年，怎会下雨？
直到这声惊雷划破空。
震耳欲聋。
她们终于相信了，激动地站了起来，出门去收东西。
宁野起身往外看。
干了太久，连树都看起来奄奄一息，她踮脚往下望去，只能看到农田的一块边。环顾四周，宁野视线定在了离这屋子不远处的一块高地。
“老婆婆，我去那可以吗？”宁野抓住忙前忙后收衣服物品的老妪。
“要下雨嘞，神女还是呆在屋里吧。”
“不行，我想看看张仙长。”
“好好好，那我去给你借蓑衣。”
宁野穿上了老妪借来的破烂蓑衣，一个人去了高地。
那片高地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经历过干旱后暴露出来的黄土地。
原本并不太相信张以清能降雨的村民如今是真信了，宁野一路走过去根本没有阻拦。
人人都在忙着收东西，没有心思管她。
沿途走过，宁野看到霖上残留的人骨，还有饶粪便又被吃光的痕迹，人肉味混杂着腥臭味在这沉闷的空气中发酵，她忍住了要吐的冲动。
快要到达时，她忽然眼光余光看到了一个老翁端着一口锅蹒跚着将它给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不知看到了什么，愣愣傻傻。
在宁野看清锅里是一个被煮熟的婴孩时，妇人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虚弱地低低哭泣。
宁野在这一刻心脏莫名被揪痛，她撇开眼不敢再看，低头上了高地。
这块地在半山腰，干旱下植被稀疏。
宁野踮脚往下看，终于看见了站在农田处穿着黑色法衣的张以清。
他面前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矮桌，上面只放了一个瓶子。
若是普通人，当然只能看到这么一点。
宁野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瞳孔一缩。
那瓶子很普通，不普通的是在瓶子上漂浮的一个东西。
甚至于不是一个东西，那个黑影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不断盘旋，像一条黑线，更像是……
她眯了眯眼，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未料一道惊雷劈下，正中宁野不远处的一棵树。
她却一点事都无。
焦糊味混着浓烟乍起。
火势还未起，倾盆大雨瞬间落下。
宁野被这一道雷炸地耳鸣，这一刻世界都只剩下嗡嗡声。
她大着胆子忍住不适，透过浓烟望去，农田上的人已经不见，只剩下了那张矮桌和瓶子。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有雨滴顺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流下，浸湿了衣裳。
云层厚重，雷电交加。
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了空，闪闪烁烁。
在看到云层处隐隐绰绰不断翻滚的黑影时，宁野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寂静的世界。
她睁大了眼，瞳孔倒映着那道在云层中的黑影。
宁野忽然回想起自己多年以前与爷爷的对话。
“爷爷，十二生肖中为什么我没有看到龙啊？”
“因为啊，它在上。”
“那龙长什么样子呢？”
“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秋分而潜渊。”
“我能看见它吗？”
“能，你二十几岁，必能见到。”
记忆中爷爷的声音慈爱且笃定。
在漫长的二十年中，她都当成了一则故事，听过就算了。
但是在这混乱的世界，她见到了。
龙。
未明的生物。
在现代社会可以有无数的飞行器来辩解。
而在这，似乎只剩下鸟。
然而，鸟怎会在这云层中如此灵活的摆出流线型？
宁野愣愣地看着远处巨大的身影，雨水落在她的脸上都不在意。
忽然，村里有人敲锣。
“仙长有令，仙长有令，黑回家不许出，违令者生死自负！”
“黑回家不许出，直到明日雨停！”
“黑回家不许出，直到明日雨停！违令者生死自负！”
喊话的人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雨势忽而又大了。
边的影子游动着，缓缓朝着另一边的山头落下。
宁野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村里的人瞧见有人在高地上，急忙来喊：“神女！仙长有令，黑不得外出，您在我们着对付一晚吧！”
“不！”宁野断然拒绝，她的目光牢牢盯着边的身影问道，“你们对面的山上有人住吗？”
“没人！早死光啦，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就在我们村了。”
“好。若是仙长回来，你就我去那座山头了。”
“不是，神女，都快黑了，您去那做什么？”
“去……去帮你们弄粮食啊。”宁野机灵地装出一副‘你别多问’的表情。
这雨降下来了，谁都没再起疑心。
她的束缚也随之消失。
“这……”穿着蓑衣的汉子犹豫了，再看她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的双眼，挠了挠头，“那好吧，神女需要火把吗？”
“给我吧。”宁野爽快地接了过来。
倾盆大雨一下就是一个时辰。
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连窗户都闭得紧紧的。
宁野在农田一边的凉亭处坐了一个时辰，越看边的黑影越是确定，那是龙。
等到雨势渐渐弱下，那条黑影也加快了落在另一边山头的速度。
宁野不再等待，举着火把走进了雨郑
夜色郑
宽广的农田唯有一点火光在缓慢行走着。
泥浆溅上了裤子宁野也毫不在意。
她要知道。
这个混乱的世界，除了有妖有魔，是否还会有龙。
那个只在书里，传里出现的龙。
如果有，会和古书里的一样吗？
她好奇着，兴奋着，也有些恐惧着。
未知的位置，未知的未来，未明的生物。
当她意识到自己手因为兴奋和恐惧交杂而微微颤抖时，已经到了山脚下。
大风裹挟着雨丝刮过，她问到了风中些微的水腥味。
还有一股陌生的，像是来自云端又似是雪山的气味，凛冽如风，冰寒似铁。
是带着威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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