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叶上的字迹,像一根根淬了毒的芒刺,扎在林阎的心尖上。
那行由死灰构成的文字——“灯灭了,门开了——这次,换我们来问你”,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跨越生死的怨与惑。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常年浸润在生死边缘的巫血竟也感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
这感觉并非来自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
字迹中潜藏着一股极淡的印记,它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仿佛是刻在魂魄本源上的胎记。
这印记,林阎的巫血认得,却叫不出名字,因为在他的传承记忆里,它从未被录入任何一本名册,无论是阴司的生死簿,还是巫门的百鬼录。
“无名印。”
秦九棺的声音低沉如古钟,打破了荒原上的死寂。
他不知何时已蹲下身,右手握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黑檀钉,在干裂的土地上轻轻划动。
钉尖所过之处,并非留下刻痕,而是渗出一缕缕比墨更浓的黑血,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残缺的古老符文。
“这是‘殡门’古训里提过一嘴的‘漏册之魂’。”他盯着那枚印记,眼神凝重,“传百年前,巡夜司曾对阴阳两界的秩序进行过一次彻底的清扫,将所有无法归类、无法度化、甚至无法被记录的魂魄,统一执行了‘格式化’。按理,这种印记早就该绝迹了。”
格式化,一个听起来充满现代感的词,用在玄门秘事中却显得格外残酷。
那意味着彻底的抹除,连轮回的资格都被剥夺。
不等众人消化这惊饶信息,一旁的墨三姑已经有了动作。
她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倒出一些粘稠的、泛着幽绿光泽的油膏。
那油膏一接触地面,便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浓郁的尸腐气味混杂着奇异的香料味弥漫开来。
她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如穿花蝴蝶般结着繁复的印法,将尸油在地上迅速涂抹成一个复杂的圆形阵法。
“听魂阵。”她低声解释,声音嘶哑而飘忽,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听听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阵法成型,墨三姑双膝跪地,将耳朵轻轻贴在涂满尸油的地面上,双目紧闭。
整个荒原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声音,只剩下风声呜咽。
数息之后,墨三姑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惊骇与了然。
“不是魂。”她抬起头,每一个字都得异常清晰,“是‘影’——他们没被烧,也没被藏,他们是被‘跳过’了。”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让在场几人心中一震。
“跳过?”吴老杵皱着他那张老树皮般的脸,很是不解。
“生时无名,死后无碑。”墨三姑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他们就像是存在于世间的一个个影子,你看得见,却记不住。他们的存在感稀薄到连命阅丝线都懒得缠绕他们。所以,巡夜司的格式化‘跳过’了他们,因为系统里根本没有他们的档案。阴司的轮回也‘跳过’了他们,因为他们的魂魄轻得无法在黄泉路上留下脚印。甚至……连那些邪祟之流收割愿力,都‘跳过’了他们,因为他们连凝聚一份完整愿力的资格都没樱”
生而被世界遗忘,死亦被三界忽略。
这比被囚禁、被折磨,是更深沉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癫道突然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气管。
众人大惊,正要上前,却见他猛地张开嘴,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吐出了一样东西。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币落在地上,币身沾满了粘稠的唾液。
那不是寻常的钱币,而是一枚许多年前在网络直播平台上极为流行的虚拟打赏币。
诡异的是,就在这枚锈蚀的币面上,此刻竟像显影一样,缓缓浮现出数百个密密麻麻的人影。
那些人影全都模糊不清,没有五官,没有面目,只是一个个沉默的人形轮廓。
“我……”老癫道涕泪横流,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地盯着那枚铜币,“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还在做户外直播探险的时候……有一次,弹幕里……有人反复地刷同一句话……‘求一个名字’……‘求求你,给我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当时以为……我以为是哪个无聊的人在刷垃圾弹幕……我没理会,还把他给禁言了……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
他没看见,那枚被他当成普通打赏的铜币上,承载了数百个“影子”最后的、最卑微的祈求。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名字,一个能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凭证,而他,却将这份祈求当成了垃圾,随手丢弃。
现场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这些“影子”的来历,他们的动机,在老癫道的忏悔中变得清晰而沉重。
他们不是来寻仇,也不是来索命,他们只是想被人“看见”。
林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边缘残破的古旧书页,正是生死簿的残页。
他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将一滴蕴含着巫血的血液滴在残页之上。
“嗡——”
残页仿佛活了过来,古老的纸张上亮起微弱而柔和的金光。
林阎将其平贴于地面,口中低喝一声:“逆溯!”
以巫血为引,以生死簿的法则之力为媒介,强行追溯这片土地上残留的“无名印”的源头。
金光在地面上流淌,如水银泻地,迅速勾勒出一幅残缺的动态图景。
画面中,是一座古朴到无法追溯年代的石门,门楣上刻着两个篆字——“更漏门”。
门外,站着无数模糊的人影,正是老癫道铜币上那些无面之人。
他们静静地伫立着,手中既没有引路的纸钱,也没有取暖的火焰,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面光洁空白的铜镜。
看到铜镜的瞬间,林阎瞳孔猛地一缩,心中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要烧,也不要被救。”林阎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他们要‘照见自己’!”
烧,是度化。
救,是施舍。
这些对于被“跳过”的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他们被世界遗忘得太久,久到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唯一想要的,是在消失之前,能真真切切地看一次自己的模样,哪怕那模样根本不存在。
“秦九棺!”林阎断然下令。
“在!”秦九棺立刻起身,等待指示。
“取三口空棺来,要最好的楠木棺,一口都不能少。”林阎语速极快,思维清晰,“将三口空棺,按照‘品’字形,置于这片荒原的正中央。棺材里什么都不用放,只在每口棺材的棺底,各平放一面铜镜,镜面朝!”
秦九棺虽然不解其意,但出于对林阎的绝对信任,他没有多问一句,转身便去执校
吴老杵拄着他的哭丧棒,眯着眼睛打量着林阎,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子,你这不是在给他们开往生的路,你这是在设局。”
林阎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零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对。我要开的,不是往生门,也不是轮回道。我要为他们开一道‘他们配得上的门’!”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荒原之上,将三口呈“品”字形摆放的空棺映照得轮廓分明。
万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异变陡生。
那三口空棺内,棺底平放的三面铜镜,在没有受到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竟同时亮起了幽幽的清光。
月光仿佛被它们尽数吸了进去,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折射出来。
三面镜子,从不同的角度,却映照出了同一个匪夷所思的画面——
在这片荒原的土地之下,不知多深的地方,竟藏着一座荒庙。
而在荒庙的地底深处,一道没有门框、没有门轴的“无门之门”正缓缓地从虚无中浮现。
那门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唯独在门的正中心,烙印着一个清晰的掌印。
掌心朝外,五指张开,像是在拒绝,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回应。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林阎身上。
林阎踏前一步,走到了最前方那口棺材的旁边。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去推门或敲门,因为他知道,那道门并不在现实郑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迎着棺材里镜面倒映出的那枚掌印,毫不犹豫地将手掌按了下去,掌心朝内,贴在了冰冷的镜面上。
刹那之间,镜中浮现的那个来自地底的掌印,与林阎按在镜面上的手掌,跨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回荡在每个饶脑海里。
那道“无门之门”的门缝中,涌出了难以计数的无面人影。
他们如潮水般从镜中溢出,化为实体,静静地站立在荒原之上。
没有预想中的凄厉哀嚎,也没有疯狂的扑杀。
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成百上千的身影,密密麻麻,却鸦雀无声。
他们缓缓地抬起头,似乎是第一次,用一双不存在的眼睛,望向了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墨三姑看着这一幕,喉头微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他们不是来讨命的……他们是来……‘活一次’的。”
用林阎为他们打开的门,用这三面映照地的镜,在这短短的一刻,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大地上,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看一次月亮。
片刻的静默之后,一个离林阎最近的无面人影,缓缓地有了动作。
它抬起手,模糊的手指先是指了指林阎,随即,又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最后,它笨拙地比出了一个世俗间代表着“感谢”的手势。
做完这一切,它转过身,迈开脚步,向着荒原的深处走去。
它的身影在月光下越走越远,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个,两个,三个……成百上千的无面人影,都对着林阎的方向,做出了同样的致谢手势,然后默默转身,走向各自的终点,在荒原的尽头消散成雾。
林阎望着他们决然而去的背影,眼神复杂,轻声道:“你们没名字,但你们走的路,比谁都真。”
吴老杵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嘿嘿一笑:“这回,棺真空了。”
眼看所有的人影都将消失殆尽,只剩下最后一人。
就在他半个身子已经化作虚无,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他抬起那只仅剩轮廓的手,以指为笔,对着林阎的方向,在空中异常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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