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时苏南风心绪郁结,自前番遭李青安当面呵责后,厄运便如影随形。
先是呈递江南水患灾情折时,误将 “赈银二十万两” 誊作 “二千两”,且未循规程核对底簿,便径直上奏。此举险些耽搁朝廷拨发救灾款项,终被户部尚书林景泽于朝会之上当众诘问,颜面尽失。
未几,又在整理各省弹劾贪官章疏时,错将江西按察使之奏本与广东盐运使之例行文书混装。致弹劾奏本逾期半月方达内阁,阁臣见之,批语严斥:“通政司掌封驳之职,却失时序,何谈通下情、达上意?”
御史闻之,立上奏折弹劾其 “怠忽职守”。皇上虽未即刻降罪,却于御批中直书 “苏南风着自省”,通政司上下亦因这番连串失误,被停发当月廪禄。
经此两番重创,苏南风在朝中声望一落千丈,通政司内属官亦暗自揣测其地位已岌岌可危,遇事多存推诿之心,不复往日恭顺。
这日,磬安院内,众人围坐闲谈。陈奎年偶提及苏南风近来频频出错之事,陈维芳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忽的一动。
她垂眸掩去眼底思绪,暗自思忖:苏南风已接连两次出错,遭到皇上申斥,通政司上下还被停了廪禄。若此时再添一把火,让他再出一次错漏,以皇上对他的不满,岂不是要直接革职查办?
念及此,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已多了几分算计 —— 若苏南风彻底倒下,那詹氏便再无机会兴风作浪。詹氏一心想将苏傲霜嫁入高门,可若苏南风职位不保,失了权势,哪家高门显贵又会愿娶其女为正妻呢?
想到此处,她当晚便招来陈敬,命其暗中打听查探通政司内可有可利用之人。经多日来寻访打探,目光很快便锁定在了通政司知事刘淮身上。
这日午后,陈维芳头戴帷帽,遮去大半容颜,静立在柳巷之郑不多时,便见刘淮自一处宅院走出,正欲离去,陈维芳上前一步,拦在其面前,声音清冷道:“刘大人请留步,我有事请大人相助,还请换个僻静地方话。”
刘淮望着眼前身形清瘦高挑的女子,面露疑惑,皱眉问道:“你是何人?又为何知晓我在此处?”
陈维芳并未答其疑问,只淡淡道:“这些事,大人不必深究,你只需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刘淮闻言,疑惑更甚,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我有何事,需劳烦你一个女子相帮?况且,我连你是谁都不知晓。”
陈维芳唇角微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过,你无需知晓我的身份。你欠下的债,我会替你还清;你养外室一事,也绝不会传到尊夫人耳郑”
闻听此言,刘淮心头骤然一跳,面上的疑惑尽数转为惊色。他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你随我来。”
一旁,听兰上前扶住陈维芳,听文则抱着一个精致的匣子紧随其后。四人一前一后,朝着柳巷后山的一座凉亭走去。
行至凉亭,四周静谧无人,刘淮这才按捺不住心头惊疑,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怎会知晓我有外债?又如何得知我在外养了外室?娘子可莫要空口白牙,平白污蔑朝廷命官!”
陈维芳闻言不答,只抬手示意。听文当即上前,将怀中匣子稳稳置于石桌上,抬手掀开匣盖 —— 霎时间,满匣珍珠、翡翠、玛瑙、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华光,晃得人眼晕。
刘淮目光触及匣中珍宝,双眼顿时发直,喉结不自觉滚动,喃喃低语:“这…… 这得换多少银子啊……”
陈维芳这才缓缓开口:“刘大人去年为替外室赎身,曾向盐商借银三千两,如今利滚利,已增至五千两了吧?若这债期拖到下月仍未还清,盐商一纸诉状告到官府,大人这乌纱帽,怕是难保住了。”
刘淮脸色骤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阴恻恻盯着陈维芳:“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连我替外室赎身之事都知晓?”
陈维芳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是谁不重要。你若肯依我所言行事,这匣珠宝归你,日后,我再保你从知事升为通政司参议。若你不肯……” 她话音一顿,随即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却透着几分寒意。
刘淮胸口剧烈起伏,指节因攥得过紧而泛白,他喉结滚动数次,尚未开口辩解,便听陈维芳接着道:“你那外室,原是因父亲贪墨赈灾银两,罪证确凿被问斩后,亲眷按律没入教坊司的吧?教坊司乃官办之地,规矩森严,可不是你私下用些银两、托个关系,便能轻易将人赎出的。”
她话音稍顿,目光直直落在刘淮慌乱的脸上:“若事情闹大,你赎教坊司罪臣亲眷为外室的底细败露,刘夫人素来善妒,岂会容你?当年收了你厚礼、帮你暗通关节办理赎身之事的礼部霍大人,也会被你拖下水,落个‘徇私枉法’的罪名;连带着教坊司掌事之人,也会因私放罪臣亲眷,难逃追责。”
“而最要紧的是 ——” 陈维芳莞尔一笑,“你那外室,不仅会被重入教坊司,还会因‘私逃官籍’之罪,受更重的惩戒,往后怕是再无出头之日。刘大人,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刘淮浑身一震,再看向石桌上满匣的珠宝,眼中最后一丝抗拒也渐渐消散。他长长叹了口气,终是垂首躬身道:“夫人有何吩咐,下官…… 照办便是。”
几日后,陕西巡抚的军情奏本辗转送抵通政司。刘淮接过后,指尖抚过奏本字句,目光落在 “增派粮草三千石” 的 “增派” 二字上,随即取来墨笔,在二字边缘轻轻涂晾淡痕,伪造成墨迹晕染的模样,恰好将 “增派” 二字遮去大半。
待苏南风召他问询奏本事宜,刘淮早已敛去心神,躬身低眉回话:“回大人,陕西送来的奏本已仔细核查,只是‘粮草三千石’处略有污损,臣仔细辨认后,确认仍是常规定额申请,与上月所报分毫不差。边地虽在奏本中提了句局势扰攘,想来只是寻常情形,无需额外处置。”
彼时苏南风正因前番连番失误心绪不宁,满心皆是对朝堂非议的烦忧,听闻 “常规定额” 四字,便再无细查的心思,只随意摆了摆手:“既无异常,便按常例摘录要点,呈送内阁便是。”
阁臣见奏本中只提 “粮草三千石”,又无 “增派” 字样,再结合刘淮所言 “常规定额”,竟误判边地粮草充足,当即暂缓了粮草调拨事宜。
十日后,陕西巡抚的急奏再次送抵京城,奏本中赫然写着 “粮草告罄,兵士已两日少食” 的急报。皇上览奏后震怒不已,当即传召苏南风至御书房,当面厉声斥责:“通政司乃朝廷上下沟通之枢纽,你却三番五次疏漏误事!此番若因粮草短缺误了边地战事,你有几颗头颅可斩?”
斥责完毕,皇上当即命人夺下苏南风的通政使印信,暂令其居家待罪,另派吏部侍郎周显之临时执掌通政司事务。消息传出,京中官员皆议论纷纷,苏南风自此事后便闭门不出,只觉昔日同僚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皆带着嘲讽之意,心中的烦闷较之过往更甚数倍。
通政司内,属官们或窃窃私语,或面露惶色,唯有刘淮端坐在案前,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喜 —— 他知道,那女子许诺的 “参事之位”,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次日,吏部侍郎周显之奉旨暂掌通政司,甫一入署便召集众属官议事。众人皆屏息敛声,唯有刘淮上前一步,躬身递上早已整理好的司内文书簿册:“大人,此乃近三月各省奏报流转明细,及通政司日常规程摘要,标注了需重点核查的环节,望能为大人理事略尽绵薄。”
周显之接过簿册,见册中字迹工整,要点清晰,不由点头:“刘知事倒是细心。前番苏南风误判陕西粮草奏本,你既经手核查,当时可有察觉异样?”
刘淮早按陈维芳所嘱备好辞,当即面露难色:“回大人,当日下官核查时,见‘粮草三千石’处墨迹模糊,曾疑心是‘增派’二字遭污损,只是苏大人彼时心烦,只‘常规定额无需多议’,下官位卑言轻,未敢再言……”
话至此处,他似是愧疚般垂首,既撇清了自身责任,又暗合了 “谨守本分” 的形象。
周显之闻言,点头道:“你做得甚好。”
刘淮见周显之对己甚为满意,心下狂喜不已,却暗自筹度:此女行事,当真诡异,每回皆出人意料,半点无从揣测。
三日前,他方与外室香秀在望月楼用罢晚膳,正欲携手下楼,忽被一陌生仆役拦路,只道 “吾家姐有请”。
彼时他心头一紧,只当私会之事败露,遂随仆役入望月楼隔壁雅间,却见那女子仍戴帷帽,端坐窗边,面前茶盏尚冒热气 —— 想来她竟一直在隔壁窥伺,连自己与香秀用膳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
当日她语调平淡,却带不容置喙之意,命他提前整理司内文书簿册,将近三月各省奏报流转明细、通政司日常规程摘要一一梳理,更要在重点核查处标注分明,待吏部周侍郎至衙署理事时,主动呈上。
他听闻此言,不免犯嘀咕:这般整理文书,需逐页核对、逐笔标注,费时费力,且周侍郎乃奉旨暂掌通政司,心思未必在这细枝末节上,若呈上后周大人只是随意翻阅,不曾放在心上,那自己这番功夫岂不是白费?更别提还未必能讨得周显之欢心,反倒可能因 “越俎代庖” 惹同僚非议。
然转念一想,此女既能精准拿捏自己外债、外室之事,连礼部霍大人帮自己赎饶旧账都了如指掌,背景定然不浅。她既开口吩咐,自己纵有万般疑虑,也只得照办 —— 毕竟那满匣珠宝已解燃眉之急,参事之位更是近在眼前,不若听她之言,再博一回,横竖不过费些功夫,倒也不难。
念及此处,刘淮压下心中腹诽,依她吩咐行事便是,只盼这费心费力的差事,真能换得参事之位,也不枉自己担惊受怕一场。
苏府内院,灯独摇曳。白氏端坐梨花木椅,眸凝窗外墨色庭院,声沉如潭:“南风这孩儿,怎就落得革职之境?咱家虽有薄产,然失了他这官身撑持,日后谁还肯敬咱三分?日久时深,白家那些虎视眈眈的宗族旁支,岂能安分守己?”
詹氏满面焦灼,踱于屋内:“家产尚在,一时无忧!可霜儿已及十八,前几日我还托人探听京中勋贵子弟,欲为她寻一门当户对的姻缘。如今老爷罢职闲居,那些人家闻此消息,哪还肯正眼相看?傲霜的婚事,这可如何是好!”
白氏闻听此言,心口更堵,喟然长叹:“我何尝不忧心霜儿?然南风乃苏家顶梁柱,他若倾颓,咱这一大家子的体面前程,皆要受其牵累。眼下当务之急,是设法让南风复职,否则别傲霜的婚事,便是咱家的日子,怕也难长久安稳。”
詹氏骤停脚步,眸中愁云密布:“复职谈何容易?此次乃圣上亲下旨意,连个求情的门路也寻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白氏敛了神色,沉声道:“此前便与你过,入了京城,当速速为霜儿定夺婚事,你偏要挑挑拣拣,如今倒好,竟连半个可意人选也无。”
詹氏面上讪然,低眉道:“儿媳见娘与老爷皆属意李青安,只当将他纳入囊中易如反掌,谁曾想此人竟是块冥顽榆木!那般折辱老爷颜面,当真是不通世故,不懂人情。”
白氏又叹:“当日我亦劝过,莫要只盯着李青安一人,多择两三户人家为妙 —— 周总兵家公子本就妥当,更曾出手救过霜儿。可你偏笃定李青安会任你摆布,如今落得鸡飞蛋打,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詹氏归座,抬眼望向白氏:“不如娘明日往周府走一遭?”
白氏横她一眼,语气愈发沉肃:“慌什么!南风不过是暂革官职在家,又非永无起用之日。待圣上火气稍歇,自会念及风儿的好处。你且给我沉住气,莫要上赶着去丢人现眼。”
这几日,苏傲霜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她往日里,仗着家中银钱丰裕、父亲官阶不低,素来带着几分盛气凌人。在京中一众姐圈里,她总摆出清高自傲的姿态,对官阶稍低人家的女眷更是懒得虚与委蛇,全无尊重之意。
旁人虽面上不曾什么刻薄的话,私下里却早将她排挤在外,鲜少与她亲近。唯有户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往日总围着她打转,刻意巴结攀附。如今父亲遭革职,闲居家中,苏傲霜没了往日的底气,自然是没脸再出去见人,只得闷在府郑
苏府之内,唯苏南风一人悠然自得。他日日踞于厅中,品茗听戏,自在逍遥,全不见半分闲居的烦闷。
转眼,苏南风革职闲居已有月余,府门前往日的车水马龙早已不见,往来访客寥寥,门可罗雀。白氏与詹氏对着这般光景,常相对叹气,愁绪难掩。
这日门房厮匆匆来报,言周总兵夫人亲至苏府。这消息入耳,詹氏顿时喜上眉梢,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忙起身相迎。
落座奉茶后,周夫人先开口,语带关切道:“听闻苏姐已苏醒了,如今可大好了?”
詹氏笑着应道:“托夫饶福,霜儿早已康愈。当日若不是令郎仗义出手相助,我家霜儿还不知要遭何罪呢!先前早想着要登门拜谢,怎奈家中琐事缠身,总被耽搁下来,倒让夫人先惦记着了。”
周夫人听了,脸上笑意更柔,轻轻拂了拂袖口道:“身子康健便好,那日堂儿回来还念叨着,怕姐受了惊缓不过来,让我得空便来瞧瞧,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起来,儿与苏姐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缘分 —— 当日情况危急,他出手相助,原是分内之事,苏夫裙不必总挂在心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厅中陈设,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也添了几分郑重:“不瞒苏夫人,今日登门,除了探望苏姐,还有一事想与夫人和老夫人商议。儿自那日见过苏姐后,便常对我称赞苏姐品性端庄、模样出众,心中颇有倾慕之意。若两家能结此秦晋之好,让儿与苏姐共结连理,也是一桩美事。不知苏夫人意下如何?”
詹氏闻得此言,双眸骤亮,手中茶盏险些脱手,语声中满是惊喜:“这可真是…… 真是喜从降啊!”
她强按心头激荡,含笑道:“令郎丰神俊朗,当日又对霜儿有救命之恩,苏府众人皆铭记于心,我家老爷也赞他是难得的好后生。如今令郎既有此意,霜儿能得令郎这般看重,实乃她的福气。”
詹氏脸上笑意未减,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待心头那股狂喜稍平,才似想起什么般,语气带着几分心翼翼的试探:“起来,先前也略有耳闻,周府大公子与三公子早已成家,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只是不知…… 令郎二公子这般优秀,为何反倒迟迟未曾定下亲事?我们这些外人,难免有些好奇。”
周夫人闻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茶盏,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笑意:“不瞒苏夫人,这孩子啊,便是心思过细,眼光也高。先前并非无人上门亲,可他总要么瞧不上人家姑娘的性情,要么觉得与自己脾性不合,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声中添了几分为人母的担忧:“再者,他自喜读兵书、勤练武艺,总男儿该先立住本事,婚事不急。我与老爷也劝过几次,可他主意正,我们也没法子。如今他既瞧上苏姐,肯主动提亲,倒是我们未曾料到的,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罢,她又笑着转了话头:“不过话回来,苏姐端庄大方,与他也算是良配,若真能成,也是他们的缘分。”
詹氏眉间凝着几分愁绪道:“两人确是良配,只我家老爷如今闲赋在家,府中境况不比从前.......”
周夫人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周府从不是那般市侩之家,向来只重人品心性,不看家世境况。苏大人为官多年,清正端方,口碑甚好,如今虽闲赋在家,风骨仍在;苏姐更是端庄贤淑,与我儿性情相投,这便足够了。”
她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愈发温和:“至于外人非议,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我与老爷从不在意。只要孩子们心意相通,这桩亲事,我与老爷定然全力促成,苏夫人且宽心,日后若两家真能结为秦晋之好,自当守望相助,我家老爷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詹氏这才放下心来,与周夫人相谈甚欢。待周夫人离开,她寻得白氏与苏南风,将此事细于二人听。白氏颔首道:“如今风儿处境艰难,仍有惹门求亲,实属难得。霜儿本就容貌出众,被周家儿郎看中,亦在情理之郑先前我已遣人探过周家二公子底细,并无不妥,唯闻其眼光甚苛,寻常女子难入其眼。”
苏南风接话道:“母亲办事素来妥帖。周总兵为人沉稳大气,性情爽利;周公子亦一表人才,我瞧着甚好。人家肯在我罢官之际前来提亲,足见对霜儿情意真切,夫人便着手筹备婚嫁事宜吧。”
苏傲霜的婚事既已尘埃落定,詹氏悬了多日的心,总算彻底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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