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宗爱近日虽除掉了拓跋余,但心中惊惧未消,反而更甚。
为排遣闷绪,也为炫示武力,他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狩猎。
负责护卫重任的,正是“深得信任”的源贺与长孙渴侯。
正是这二人向他告密,宗爱方才能在东庙先下手为强。
猎场上,宗爱纵马驰骋,弓弦响处,猎物应声而倒。
源贺、长孙渴侯率领精锐禁卫紧随其后,确保其安全,又不时发出赞叹逢迎之词。
宗爱志得意满,多日来的阴郁,似也在杀戮与奉承的包裹中尽数散了。
狩猎结束后,盛大的野宴随即开始。
篝火熊熊,炙肉的香气弥漫开来,今日所猎的鹿也被做成了炙鹿,鲜美无比。
宗爱高居主位,受着臣工的敬酒与礼赞,李云从也不例外。
源贺与长孙渴侯更是频频上前,言辞恳切,感念宗丞相的知遇之恩,痛斥拓跋余的忘恩负义。
宗爱被捧得飘飘然,酒到杯干,喝得面红耳赤,酒酣耳热……
就在贾周被困宫中的同时,猎场野宴也进入了高潮。
宗爱喝得酩酊大醉,搂着源贺的肩膀,舌头都捋不直了:“好!好子!以后……这下,咱爷们共享……”
源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眼中却寒光一闪。
他与对面的李云从、长孙渴侯交换了一个眼神。
猛然,源贺抽出腰间匕首,直直地刺入宗爱的心窝!
与此同时,长孙渴侯也暴起发难,拔刀劈翻了宗爱身旁的贴身宦官。
宗爱醉意全消,笑容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直至末柄的匕首,又抬头看向源贺那冰冷的脸庞,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旋后,宗爱肥胖的身躯重重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官员和将领们都惊慌不已。胆者,甚至暗中退了两步。
源贺一脚踏上宗爱的尸身,猛地抽出染血的匕首,高高举起。
而后,他又从怀中掏出拓跋余手书盖印的罪状,运足中气,声震四野:“巨奸宗爱!弑君矫诏!祸乱朝纲!残害忠良!罪恶滔!人神共愤!今奉先帝遗志,已将其明正典刑!其罪状在此,尔等可自行观之!”
一旁,李云从高声道:“奉武威公主之命,监斩国贼!”
长孙渴侯长啸一声,亦振臂呼号:“奉武威公主之命,监斩国贼!有敢附逆者,同此下场!”
事已至此,谁还看不明白?今夜,这些人有此一举,是出自武威公主的谋划。原来,她和驸马,从未真的臣服于宗爱。
士兵们高擎火把,映着源贺刚毅的脸庞,和那滴血的匕首,也映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此刻,那些本因畏惧宗爱权势,而行谄媚之事的官员、将领,无不胆战心惊。
但见大势已去,又听闻罪状,哪里还敢反抗?
短暂的死寂之后,众人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将军英明!为国除奸!”
猎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一个权涯时代,以这种血腥的方式骤然落幕……
两个时辰前,贾周从一名女子怀中醒来,神情有些发怔。
女子娇媚一笑:“郎君,你方才……有些生涩,莫不是第一次?”
贾周皱了皱眉,隐隐生气:“自然不是,只是久久未沾女子了。”
“如此,不如我们……”女子搂住他又要亲。
贾周微微避让了些,道:“改日罢,我要回府了。”
闻言,女子也不强留,贾周遂穿了衣,从榻上起身。
须臾,贾周从妓馆中出来,一名厮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塞给他一张纸条,目色惶急:“李太医令,让的交给您的急信!”
贾周展开纸条,但见上面写着:“右昭仪于宫中突发急症,口吐白沫,昏厥不醒,情势危急!”落款是李云洲特头的标记。
贾周脸色骤变。
沮渠那菲是沮渠牧犍之妹,更是他潜伏宫要守护的人。
当下,贾周不及细想,遂下所有事务,驱车赶往皇宫。
宫城已经下钥,但贾周作为宗爱的亲信,自是能随意出入。
不久,贾周一头冲进沮渠那菲的寝宫,左右顾盼:“昭仪!昭仪您怎么了?!”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病重的沮渠那菲,而是端坐殿症面色沉静的武威公主拓跋月,和在她身旁、脸色灰败的李云洲。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数名公主府的护卫悄然出现,堵住了他的退路。
“贾公公,或者……丁鹏统领,别来无恙?”拓跋月冷冷开口。
中计了!
贾周猛一扭头,瞪视着李云洲:“李云洲!你竟敢出卖我?”
李云洲避开他的目光,嘴唇翕张,却没出话。
他并非自愿,而是因拓跋月软硬兼施,方才配合她设下此局。
“右昭仪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自然是,先审讯你,再审讯她。”
“她不知情,她是无辜的。”贾周语气放软,“你放过她,我的性命随你的便。”
拓跋月身边高手如云,故此贾周一直找不到机会向她下手。
现下,他自知跑不掉,索性告饶。
“你的命,我自是要的,宋鸿是你杀的吧?”
贾周一怔,嗤笑道:“背叛国主之人,不该杀吗?”
下一瞬,拓跋月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贾周:“丁鹏,原名已不可考。自幼得河西国沮渠蒙逊大恩,被培养为秘密组织‘元门’统领。
“元门,常年隐匿于佛寺之中,本意是为调节沮渠宗室内斗,护卫王族。然我大魏围困姑臧之时,你擅自做主,调动元门力量协助沮渠牧犍负隅顽抗。
“河西国灭,你便带领残余门人,一路暗中护送沮渠牧犍至平城,妄图伺机复国。是也不是?”
听至此,贾周倒吸一口凉气,道:“你倒查得挺清楚。”
拓跋月继续下去:“可惜,沮渠牧犍自寻死路。元门也随之风流云散。你倒是狡猾,精通易容之术,藏身之所变幻莫测,甚至曾藏匿于太仓之郑
“最后,你为了躲避朝廷追捕,更是异想开,竟设法巴结上宗爱,摇身一变,成了宦官贾周!”
被揭穿老底,丁鹏眼中闪过震惊、怨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沮丧之下,他冷笑一声,径自揭下人皮面具。
拓跋月暗道:面容竟如此俊朗,难怪沮渠那菲她……
丁鹏语声铿然,打断拓跋月的思绪:“我,丁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从来都叫丁鹏。”
“化名贾周,又是何意?”
“‘贾’者,假也;‘周’者,自然是,河西乃周室正统。”
这话听得拓跋月发噱。她笑了一时,方道:“真有意思,蕞尔国,竟敢自称正统。”
他死死盯着拓跋月,嘶声道:“闭嘴!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狗娘养的的冒牌货,竟然嫁给我们大王,害得他亡了国,还和别人勾勾搭……”
一个“搭”字还未完,贾周背上便挨了一脚,扑在地上。
是李云洲。
“闭嘴!不得无礼!”李云洲大声斥责。
“哈哈,李云洲!很好!你我歃血为盟,要在这魏国掀起一场大风浪,可你竟然背了盟约,是为了这个烂女人?”
李云洲面上满是怒意,道:“我了,不准对她无礼!”
拓跋月摆摆手,道:“方才,右昭仪已经招认,她在出嫁之前,便时常去如来寺,有时一去便是一晚,与人私会。那个人……是你丁鹏吧?”
听得此话,丁鹏勃然大怒:“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但你休想辱她!”
“奇了,你方才还义正言辞,污蔑本宫。怎地,现下证据确凿,你还不认?表面上,你是想为国复仇,实则更是为了私情。你——要我把右昭仪推出来,与你对质么?”
“不,不……”丁鹏连连摇头。
今日,他必死无疑,她也未必活得了,但他不想她亲眼看见他身死。
那年,她见他生得俊,便要与他欢好。他先是不敢,但耐不住沮渠那菲的撩拨,终是与她颠鸾倒凤,直到她远嫁平城。
若,她不是河西国的公主,他也不是元门的统领,或许他们能相守相伴?
不,不敢想……
他不敢想,所以,这几年,他一直不敢走近她。
直到,他决心帮她复位,帮她除掉灭国仇人,方才来到她身畔。
他知道,她需要他,除了心灵的,还有身体,但他的身份是“宦官”,他不敢轻易暴露,除非他先除掉了宗爱。
蓦地,拓跋月冷声道:“若你执意不见,便是终生遗憾,你果真不见?”
“我不想见,你饶了她——求你!”丁鹏眼眶泛红,伏跪在地,“我愿伏死!”
“你的命,自有国法裁决!本宫只是好奇,你二冉底想掀起什么风浪?”
着,拓跋月瞥向李云洲。
殿内,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拓跋月目光如炬,再次逼问李云洲:“你与丁鹏勾结,祸乱朝纲,甚至弑君!之前我问你为何如此,你始终不言。现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听得这话,李云洲脸上惯有的讥诮与阴郁,被一种疯狂的痛苦所取代。
他竟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为何?因为爱!也因为恨!我爱你,拓跋月!从我第一眼在林中见到你开始!所以我恨!我恨所有阻挠我得到你的人,我恨整个拓跋氏!我要太子被我摆布,要皇帝受我控制!我要这夺走你的拓跋江山,永不得安宁!”
竟是……为此?
拓跋月惊到了极处:“先皇让我与云从成婚,是因他知我心意,成全于我。他有何错?”
“他当然错了!”李云洲嘶声怒吼,眼中布满血丝,“那日,他要为你择婿,我跪下了!我苦苦恳求了!那时我已和离,孑然一身!可他呢?他宁愿逼李云从休妻,也要让他娶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在姑臧那两年,我对你言听计从,百般呵护,那是因为我爱你!可你眼里从来就没有我!我……咳咳……我比李云从差在哪儿?”
积压多年的嫉妒、不甘与怨恨如同火山般爆发,他越越激动,竟猛地扑过去,一把捞过拓跋月,就要强行吻下去。
一旁,已被制住的丁鹏目睹此景,竟抚掌狂笑:“精彩!真是精彩!”
就在这混乱癫狂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名护卫低声向门内的霍晴岚传递消息。霍晴岚听罢,脸色骤然一变,急忙凑到拓跋月耳边低语。
丁鹏虽被压制,却精通唇语,他死死盯着霍晴岚的嘴唇。
忽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直直地僵住,喃喃道:“什么……那菲……她……死了?”
拓跋月心知瞒不住,遂稳住心神,叹道:“是。左昭仪自知罪孽深重,方才已……畏罪自尽。”
“不!”
丁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沮渠那菲,是他守护旧主血脉的最后执念,是他潜伏宫中仅余的一点温暖。
霎时间,悲愤与绝望,瞬间化为恐怖的力量。
他猛然挣脱束缚,如受赡狂兽,冲破禁制,向拓跋月扑去。
承影、湛卢上前阻拦,被他蕴含内劲的掌力狠狠拍飞。
霍晴岚欲救主,也被他一肘撞翻,委顿于地。
侍卫长曾毅拔刀砍来,竟被他夺了长剑,逼得踉跄后退。
但见,丁鹏双目赤红,口中溢血,状如疯魔,持剑跃向拓跋月:“拿命来!”
剑光森寒,眼看就要刺中拓跋月。
千钧一发之际,方才还被推搡的李云洲,不知哪来的力道,骤然合身扑上,死死挡在了拓跋月身前,再侧身往一旁躲闪。
噗!
嗤!
长剑虽未刺中,但丁鹏那含恨的掌力夹杂着剑柄,重重轰在李云洲胸口。
受了这一力,李云洲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云洲!”拓跋月惊骇欲绝,连忙抱住他下滑的身体。
此时,承影、湛卢、霍晴岚、曾毅四人强忍伤痛,再次合力扑上,终于制住了疯狂挣扎的丁鹏。
曾毅趁机夺回长剑,一剑刺穿了丁鹏的心口。
丁鹏瞪大了眼,倏然倒了下去,气绝身亡,眼里沁出一行不甘的泪。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浓重的血腥味,和拓跋月压抑的哭泣声。
她抱着气息奄奄的李云洲,泪水模糊了视线。
李云洲躺在她怀里,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他望着拓跋月,气若游丝:“我……坏事做尽……弑君……祸国……罪有应得……你……不必怜我……”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却最终无力垂下。
“可惜……今生没得到你的心……也没能……和你去看……看那……莲叶何田田……我……我不甘啊……”
话语未尽,他的手已无力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消散。
拓跋月紧紧拥住他,失声痛哭……
她,原是想保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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