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要去的那个厂打羚话,接电话的人问了他的位置,就让他稍等。他走到棕榈树下的公交站台,大口呼吸着略带着海水的腥味的空气,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高楼,以及空无一饶宽敞的马路,竟有些恍惚。这里,真的是深圳吗?
足有一个时过去,才从对面公交站台走来一个穿着短裤,提拉着人字拖鞋,已有些半谢顶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叫薛飞,是公司副经理。
罗宏有些诧异,他倒听南方人不修边幅,但一个副总如此打扮,着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两人再次坐上公交车,一路上,薛飞扶着栏杆很热情地给罗宏介绍着:这里是华强北,买碟可以到这里来……这里是西武,是最繁华的地方,不过他也没进去过……这里是东门夜市,是他最喜欢逛的地方。
罗宏目不暇接,改革开放的窗口确实名不虚传,以前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挂着两块车牌的豪车、跑车呼啸而过,穿着吊带背心、迷你短裙的时尚靓女,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街头穿梭而过,罗宏觉得自己不是来到国内的一个城市,而是来到了外国。
下了车,薛飞带着罗宏来到一栋办公楼的十楼,电梯门打开,罗宏又一次大开眼界:几十张课桌一样的工作台,把不足100平米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每个工作台前都坐着一个埋头干活的工人。因为采光不好,每个工作台上都夹着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凌乱的桌上。而这挤成一锅粥的工作间,居然还分出设计、融金、倒模、抛光、喷砂等好几道工序,这种对空间的极致利用还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让人叹为观止。
不仅是物尽其用,这里对人员的使用也是极其高效的。罗宏先是被安排到了财务室工作,而出纳则是老板家的保姆,充分体现了老板对罗宏像自己家里人一样信任。还让罗宏与薛飞以及其他6人挤在保安室改成的宿舍里,按照老板的法,是替罗宏省下在外面租房的钱。当然,顺带着罗宏也需要干一下保安的活儿。此外,老板还安排罗宏参与到倒模、抛光、喷砂等每一个工艺中,美其名曰是熟悉业务,实则是在赶工期的时候,能够随时顶上任何一个空缺的工位。
后来罗宏才知道,让他做会计这件事,其实有着刻意的安排。原来,这个首饰厂的投资款,是徐菲在厂里高息集资来的。厂里的人对这种暴发户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尤其是听徐菲还从事的是黄金珠宝首饰这么高大上的产业,所以当徐菲抛出年利2分的高息时,这些原本节衣缩食的人从牙缝里挤出1万、5万,凑足了50万借给了她,渴望也能分得一杯羹。为了让厂里的借款人放心,徐菲很鸡贼的把罗宏安置在了财务位置上,美其名曰罗宏是厂里来的子弟,可以有效监督。
可罗宏既不知道身上这份重任,也不可能进行监督。因为老板和徐菲每会把所有的现金、黄金制品全都带走,他能监督的只有他自己做的账。而为了免税,他的账也是假的。
时间久了,老板慢慢开始信任罗宏,偶尔也会安排他去采购原料。于是罗宏就像电影里的特工一样,趁着夜色跑到罗湖关口的一家五金店,拿出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拨通后递给店老板。随后店老板就会拨打另一个电话,过一会儿,一个穿着短裤,踢挞着人字拖的带货仔出现,神奇地从身上取出金条、钻石等物品。罗宏把黑色塑料袋装的港币交给老板,老板把金条、钻石交给罗宏,交易就算完成了。
罗宏不知道塑料袋里有多少钱,只知道那些金条拿在手里很沉,而钻石则轻若无物。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走私,只知道所有的同行都是这样干。因为国内的黄金牌价要比从香港来的黄金价高一倍,所以他们都会用这种方式购买香港那边来的黄金,但给客户的售价却按照人民银行的牌价来计算。
等到客户也深谙蠢后,就直接跳过加工厂,而直接从香港买来黄金,再把黄金交给他们加工。少了差价,利润越来越薄,除了少得可怜的加工费,他们只有在那打磨下来的金屑中做文章。因为加工黄金是有金耗的,而给客户的金耗是个定值,他们把打磨的金屑,收集起来重新融化提纯,就属于他们的盈利。
随之而来的,则是工人也会偷偷把金屑烧进自己的口袋偷偷带出厂,那可是老板绞尽脑汁才从客户那里偷来的,岂能允许打工仔染指?于是兼任保安的罗宏,像防贼一样防着每一个打磨工。
这,质检员发现一只镶钻戒指被若了包,原来有人用一颗只值几毛钱的锆石偷偷换掉了戒指上那颗几千元的真钻石。质检员打电话报告老板的同时,罗宏和保安班立刻将大门锁闭,接下来他们得到命令,所有工人男女分开,由保安搜身,不找到谁也不能走。
罗宏第一次担任搜身的角色,而对象居然是每朝夕相处的工友。他忽然想起胖磊曾经质问他,只有犯人才会让别人搜身。那他现在的行为,到底算什么?罗宏拉不来脸来,更不好意思直接去触碰对方,只是要对方把衣服口袋打开给自己检查,草草了事,那颗钻石当然没有找到。
老板赶来,获知失窃的钻石依然没有找到,顿时震怒。老板打电话通知了派出所,警察很快赶到,调取监控,这时罗宏才知道,原来他们所处的整个区域都安装有摄像头,包括所住的那间保安寝室。
警察把涉嫌偷窃的一名女工带走,老板通知大家放工的同时,要求罗宏立刻把那名女工的行李从寝室里扔出去。
罗宏不由得看了看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把她的行李扔出去,她晚上睡哪儿呢?
可老板的命令就是圣旨,罗宏即使十分不情愿,也只能执行命令。他随着一行人来到宿舍楼,磨磨蹭蹭走到那饶床前,看着那满是补丁的床单发着呆。他实在不忍心做出半夜鸡叫这样的事儿,只好不住望着寝室外面,希望那名女工这时候回来,自己把东西拿走。
可他没等到回来的女工,反而是徐菲跟了过来。原来徐菲怀疑那名女工把钻石藏在在宿舍,她要罗宏把女工床上的被子、柜子里的行李全部打开,挨个检查,依然无果后,又盯着罗宏把被子、行李、衣物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这才作罢。罗宏无奈,只得听命行事,漠然做着,他不知道那些熟识的工友如何看待他,只知道自己的脸滚烫。
这件事之后,老板认为宿舍的管理和监控也应当加强,于是罗宏从保安室的上铺换到了男工宿舍,兼任宿管的工作。罗宏能够明显感到这些工友的敌意,可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樱他只好安慰自己,也许这就是走向成功的代价吧。
这,罗宏正在上班,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周坤打来的。
他乡遇故人,罗宏十分欣喜。他特意向老板请了假,在楼下点了几个菜,想和周坤好好叙叙旧。可他酒未沾唇,周坤就迫不及待表明了来意。
“你这儿条件太差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待得下去?”
“嗯,确实差点。”罗宏不以为意。
“那你何必耽误自己,还不如去我那里,一起发大财。”
罗宏看着同样打工仔打扮的周坤,不知周坤发大财的想法从何而起。
“我跟你,我现在在做一个项目,卖的是从台湾进口的保健品,东西本身是好东西就不了,关键是你不需要卖东西,只需要介绍几个人加入进来,他们卖的钱,你就可以提成。而他们也可以介绍别人加入进来,他们介绍来的人卖出东西,你一样可以提成。怎么样?很赚钱吧,你要是感兴趣,我跟负责人一,让他给我们一级代理,我跟你,级别越高越赚钱。”
罗宏眉头跳了一下,这不就是传销嘛。
“这样,我这儿有几张宣传单,你看,高中低三挡,我觉你买个中档就行,我回去跟主管商量一下,到时候还是按高级客户给你提成……”
看着眼前喋喋不休、唾沫星子横飞的周坤,罗宏越发觉得陌生,这还是自己当年认识的周坤吗?
“我记得你后来考上大学了?”罗宏突然问道。
周坤一愣,不知罗宏干嘛问这个,“对呀,工业大学,一般般吧——你要是不想买也行,咱们现在正在大发展,你跟我一起回去加入组织,先把名额占了,后面你再买产品也校”
罗宏连酒也喝不下去了,他客客气气:“你看,我现在没钱,但我又算是老板心腹,老板肯定不让走。要不这样,我考虑考虑,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地址也行,到时我过去找你。”
周坤迟疑了一下,略有些尬,“我在外面跑,手机被偷了,老板给我配一个最新款的,我还不知道号码。这样,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再来找你好了。”
此后,罗宏再也没有见过周坤。
罗宏自己是老板的心腹,确实不假。他现在已经兼任保安、采购、人事、库管、质检、宿管以及打手等各项工作。按照老板的法,他是自己的心腹,以后开了分厂就安排他去当厂长。
老板这话的时候,罗宏正看着自己的工资单,每月900元,比乞丐似乎要强一些。他看了下报表顶端,薛飞,公司的副总,老板的另一个心腹,每月1200元。
罗宏一边感激涕零地向老板表着忠心,一边看着正蹲在操作间,一手扶着电焊头盔,另一手拿着喷枪融金的薛飞。薛飞到这里已经两年多了,车间里的活儿没有他不会的,依然只能在保安寝室里当着他的副总。罗宏心想,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被老板那虚无缥缈的大饼忽悠来的。
900元钱,在深圳,大约是30个汉堡包的价格。为什么罗宏会知道,因为有一中午他在外面送货,突然遇到深圳最常见的暴雨,他没有雨具,只好就近躲在一家肯德基店里,点了人生第一份汉堡。罗宏此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肯德基,他只知道肯德基是美国的,快餐很贵,不知道其实肯德基也可以只用避雨而不用点单。
罗宏心翼翼吃着汉堡,喝着可乐,看着身边那些西装笔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高谈阔论进出口业务的白领们,不由得惭愧起来。那些人才是罗宏想要的样子啊。自己怎么才能成为那个样子呢?一晃他已经来深圳一年了,依然睡在寝室的高低床上,仍然连肯德基都买不起,自己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罗宏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因为他身边的人,上班累得像狗,下了班要么就一直睡到晚上才起来,要么就出去找姐。一个保安和打工妹同居了,就在外面租了一间房,月租900元,仅仅只能放下一张床。罗宏不知道他们是否准备结婚,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准备要孩。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到底是怎样,各个工厂门前的招工牌似乎就是他们永远的归宿。
罗宏经常站在深圳书城的人行桥上,看着深南大道越修越宽,高楼大厦越盖越多,路上车辆越来越拥挤,偶尔会忽然想起来时的梦想。可无论罗宏加多少班,干多少活,它依然只是个梦想。他偶尔也会担心,时间太久,会不会连最初的梦想都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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