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秋分卷：毛押牙叙录
不管其他被称为马云奇的破落官态度如何，必须强调，我不是马云奇，不是悉勃野，也不是“候赞普之命家臣”。我就是毛押牙，不折不扣。为消除前臂蚂蚁形状黑纹和蕃文字母，我装疯卖傻，喝过无数草药，用烧红烙铁烫，写发愿文，请苯教师念咒语，都不见效。我又忍着剧痛，用锋利的刀具剜割。前臂剜掉，后背又重生。蚂蚁纹和文字如同水中鱼不断迁移，游走，令我无所适从。最后，蕃兵给我戴上铁枷锁，押赴到专门特辟的囚禁地临蕃。
看守我的并非吐蕃士兵，而是凶狠如豹的藏獒。我羞愤交加，脱掉囚衣，赤身裸体冲过去，与藏獒搏斗。这是一种自杀式较量，或者，是野性勃发的复仇，我要用骨髓中潜在的野性战胜它们的野性。我要驯服它们，让那些充满野性欲望的半兽半犬成为我的囚犯。藏獒受过特殊训练，龇牙咧嘴，用尖利的牙齿将我浑身上下撕扯得鲜血淋淋，却从不在致命地方下口。首次交锋，与三只藏獒轮番撕扯，我伤痕累累，精疲力竭，昏死过去。半夜，被雨水浇醒。全身伤口都在激烈抗议，我感受到胜利的快福无数点绿光在雨帘中晃动。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一阵剧烈疼痛袭击，又昏死过去。大雨淋三。再次醒来，阳光明媚，空敞开两道彩虹，数十只藏獒站在四周山头，严阵以待。我攒足气力，坐起来，喝干几个水涡里的清水，然后，扫视一圈，选中身材高大、粗壮结实的藏獒，稳步走过去。藏獒被激怒了，呼啸着冲过来。我呼啸着迎上去。我们在一丛摇曳的马莲花前相遇。藏獒最大限度地暴露牙齿，我将面孔狰狞到最恐怖状态，伤口裂开，殷红鲜血汩汩流淌。藏獒把气息变成风暴，我把双手退化为利爪。它藏獒颈毛倒竖，喉咙里发出山洪般爆发声。我伸出手，飞快地揪住它耳朵。藏獒狂怒地嚎叫，甩头。我拔地而起，在空中划起弧线来。我寻机骑到藏獒身上，紧紧抓住它耳朵，嘴里发出最原始最恐怖的吼叫音节。其它藏獒站在原地，随时准备冲下来。藏獒猛地将我掀起，摔倒地上，然后，敏捷地挣脱纠缠，猛地咬住我双手，如同镣铐锁住自由。我急了，张开嘴，朝它眼睛咬去。藏獒松开嘴，咬掉我脸部一片肉。血肉模糊中，我用手指戳瞎它眼睛。接着，我喉咙被咬住，憋得透不过气，晕死……
后来，据冉木夏，我总共与三十六只曾经咬死过公狼的藏獒搏斗。我体无完肤，筋骨暴露，蚂蚁黑纹与蕃文字迹再见看不见。再后来，俘虏越来越多，看守者由藏獒换成士兵。我不想与任何人交流，我只想在最原始的野蛮状态下吼剑马云奇到来，他第一时间就从眼神中认出我。他咧开嘴大笑，我也肆无忌惮地怪笑。没想到，我们在临蕃囚禁地再次相逢。之后，他惊讶地抚摸我遍布全身伤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而我，内心产生秋黄昏般的凄凉暖意，忽然想拥抱他。我抖抖索索伸出双手，敞开胸膛，靠近他。同藏獒搏斗中形成的利爪寒光闪闪。他疑虑地打量着眼前这半人半兽的动物，胆怯地后退。
我被浓烈的羞耻感覆盖，用浑浊含糊的声音：“大家都成了囚犯，忘掉所有怨恨，忘掉那些打着出塞旗帜逃跑的所谓行为艺术吧。”
马云奇茫然地盯着我，异常警惕。
“别怀疑我的真诚！尽管当年我极力反对你的行为艺术，尽管你的行为艺术掩护着张环、宁喜、朱都护一类可怜虫成功逃跑，尽管你的行为艺术激发沙陀饶仇恨刺杀两任节度使并且使河西迅速陷蕃，尽管驯服尚修罗——那匹战争野兽的努力都成为徒劳，尽管……尽管沦为囚犯，但是，还有拳头，指尖，牙齿，仇恨，我们能成为野兽一样凶残的战士！”
尽管我努力使声音清晰明白，嗓子里发出的仍然是受伤野兽呻吟般低啸。
马云奇似乎明白了我要表达的意思，泪流满面，仰长叹：“为什么承受灾难的是你和我？圣上和百姓为什么要跟随那些祸国殃民的野马瞎撞？是谁让张环、宁喜、朱都护、周逸之流鼠辈窜上庙堂？‘举秀才，不知书，察孝行，父别居，寒清素白浊如泥，高第良将却如鸡！’你看，我的胳膊上也被刺上了蕃文，我该怎么办？我可没有勇气与藏獒撕咬……”
马云奇垂头丧气地走了。我长时间陷入连绵无尽的沉默。其他囚犯和蕃兵都远远地躲着我，没有谁敢接近。我很清楚，在他们眼中，我是野兽。
有一，冉木夏将囚犯赶开，在我面前放张桌子，摆上酒肉，：“赞普亲手从雪山下的森林中猎获到一只熊，他发来诏书，要让你去与熊搏斗，如果能活着从熊坑中逃脱，就赦免。本大将不愿意你送死，让马云奇冒充你名字，已经前往逻娑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无耻！”
“我要请你做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冉木夏急忙解释道，“大元帅尚修罗出征北庭时意外丢失了。往常，几个月后，他就自己回来，这次，失踪地是他不熟悉的沙漠，恐怕出了很大危险。我必须找到他，可是，大元帅曾经让我看守临蕃羁押地，他的命令不能违抗，所以，我要带着这座俘虏营去找他。你也要同往，有你在，俘虏们才规规矩矩，俯首听命。”
我忍不住笑了：“我曾经主动抛弃了尚修罗，你却要我去寻找他！哈哈哈，这像不像精心安排的闹剧？”
“我根本不在乎你笑话，”冉木夏真地：“只要找到他，射瞎我另外一只眼睛也值得。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做如下承诺：转让所有财产、荣誉、封地、奴仆——甚至搭上生命。”
“你为什么要找我？”
“意志！你有狮子才具备的意志。”
“暴烈阳光能将最凶悍的野马驯服为尘埃。”
“不，大元帅与众不同，你也与众不同。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如同两座出类拔萃的山峰，总能互相望见。何况，你曾经很长时间作他的贴身通事，最熟悉不过！”冉木夏大声喊道，“攻取沙州后，尚修罗制订如此规矩：大元帅亲率部队骑乘白鬃灰白马及赤色豹纹马，尚律悉部队骑乘棕黄花斑马及白蹄赤色马，乞里悉部队骑乘鹅黄红鬃马及棕色黑鬃马，特许沙陀人骑乘赤色火花马及青骢马，葛逻禄人尽骑青龙马，白服突厥尽骑白马；回鹘人喜欢骑乘黑马和赤黄马，安西节度部队骑乘杂色马，因此，大元帅永远不会迷失。他肯定被困在某个地区等待救援。尚修罗身着银色铠甲，骑乘赤色豹纹野马，能从众多人中很快辨认出来。”
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那一瞬间，我忽然很要亲眼目睹尚修罗狼狈不堪的模样，并且记在心里。我抛弃他，又找到他，这件事情本身能对他构成沉重打击。
冉木夏再三执拗请求，我答应，并向他建议：文字记录已经不可靠，为确保找到大元帅，必须请画师协助。从现在开始，要从临蕃、野猫川两处羁押地及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挑选出最优秀的画家，让他们随时随刻描摹周边景观。
“这件事不难做到！”冉木夏爽快地。
队伍出发前两，藏獒似乎敏锐地感觉到我将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骑高头大马离去，或者猜测到它们将滞留于此，要充当白云和花草的囚徒，不甘心，扬起头，集体吼剑我想羞辱这些助纣为虐的家伙，让画师描摹它们在山间吼叫的姿态。
这个过程中，我与冉木夏喝酒。他闷闷不乐，忽然出其不意大元帅怎么可能在临蕃？别人敢这么想，我即刻砍下他的脑袋！如果你敢搞鬼，也要千刀万梗
我嘿嘿一笑，望着他醉倒。
近黄昏，画师才迟迟疑疑交上画稿。内容完全相同，都是燃烧的火苗。
“看见的是藏獒，心里想的也是藏獒，可是，手底下画出的却是火……”他们解释。
“没关系，记下时间和地点。”
“记载用地支还是……”
“都用！”
王令诠表示反对，这样做是对大元帅禁令的挑战。他要选择经过赤岭、白水、墨离海、子亭、旧玉门关前往西域的道路。而我则坚持走大斗拔谷道。当年，大元帅从这里出兵河西，重走其路才可能找到他。冉木夏对图画、纪年根本不感兴趣，他听从我的建议。
翻越祁连山时，队伍与沙陀“军大相”亲自率领的押解骑兵相遇——上千名俘虏被绳索串到一起，哀叫声充满山谷。他们本来是投降吐蕃的甘州土着居民，按照部落化规定，穿蕃服，用蕃俗，讲蕃语，换来原来的土地耕种权。沙陀迁入后，将田地变为牧场，强迫他们改变生活方式，遭到激烈反抗。沙陀人杀掉数名头目，其余人押往临蕃地。沙陀“军大相”得知冉木夏并非前来迎接，倒将临蕃地整体搬迁，便提出交接俘虏。冉木夏严词拒绝。他们争吵。原属临蕃羁押地的俘虏与甘州俘虏混合在一起，扯出不少亲戚故友。沙陀“军大相”乘乱跑了。我的真实姓名也被泄露，他们高声叫喊：“毛押牙冒充马云奇，他要把我们带到葬送吐蕃大元帅尚修罗的魔鬼沙漠，千万不能上当啊！”
王令诠多次鼓动冉木夏武力镇压。冉木夏犹豫不决，拉我到密林中，悄悄问：“你能不能再对他们表演一次与藏獒搏斗？”
“……为什么？”
“我皈依佛教已经三个月，不想开杀戒，也不愿看王令诠杀人，”冉木夏，“如果不是赞普亲自发来诏令，我才不愿派人将游大德送到逻娑去。”
“你看见过放羊吗？”
“当然啦，到处都有牧羊人和羊群。”
“牧羊人会告诉每只羊他的想法吗？”
冉木夏愣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一眼瞎着，半边心竟然也瞎了，哈哈哈！”
我们向北穿越大斗拔谷。
争议声消失。
俘虏队伍拖拖拉拉，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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