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庙地上的那个“阎”字,最后一笔被无形的丝线生生斩断,断口处金光流转,如融化的金液,悄无声息地渗入龟裂的土地深处,消失不见。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阎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左手掌心那道陈年旧伤,像是被重新撕开,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冲灵盖。
他下意识地低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的掌心上。
那里的掌纹,此刻竟像烧红的烙铁,微微亮起了暗金色的光芒,光芒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密的笔画正在皮肉间蠕动、聚拢,想要破皮而出,生成一个新的字。
“别动!”一声厉喝自身侧响起。
墨三姑的身影快如鬼魅,一步欺近,两根冰冷的指头闪电般夹住了林阎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他动弹不得。
她另一只手中的银镊子,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镊尖心翼翼地贴近林阎发光的手掌。
通过镊子光滑的镜面反射,众人清晰地看到,林阎的皮肤之下,那些金色的笔画正在缓缓勾勒成型。
“它在你身上写续篇。”墨三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东西认准了你。你若是被它诱着,念出它写下的那个字,你就从‘被选中者’,变成了‘自报名者’。到那时,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气氛瞬间凝固。
“嘿,好一招霸王硬上弓。”吴老杵阴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旧账本。
账本的边缘早已被烧得焦黑卷曲,他心翼翼地吹开上面的灰烬,从中断裂的几页残片中,拼凑出半句依稀可辨的墨迹。
“新生代接入需‘自愿响应’,”吴老杵将那残页举到众人面前,声音沙哑地念着,“未响应者,视为‘无主燃料’,可……强制采撷。”
他发出一声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冷笑:“看到了吗?这就是它们的规矩。好一债你不开口,我们替你签’!你不答应,它们就把你当柴火烧了,用你的命点灯,再去照下一个倒霉蛋。你若是答应了,就等于亲手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它们的阎王账。”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老癫道突然有了动作。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破旧道袍,露出了精瘦但布满伤痕的胸膛。
在那纵横交错的疤痕中央,赫然有一个焦黑色的烙印,深可见骨,形状分明就是一个扭曲的“赞”字。
“那……上降下一道金光,问我,‘汝见蠢,可赞否?’”老癫道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我以为是祖师爷显灵,我点了头,心里默念了一个‘赞’字……他们,点赞即同意。从那起,我这条命,就不完全是自己的了。”
那道“赞”字焦痕,仿佛一个活物,随着老癫道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烧焦的绝望气息。
林阎的目光从老癫道的胸口移开,落回自己愈发灼痛的手掌。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从随身的工具箱里取出一盏巧的紫外线灯。
这灯他通常用来检查尸体上常人无法察觉的痕迹,但此刻,他没有去照任何鬼物,而是将那幽紫色的光束,对准了自己的掌心。
紫光之下,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微微发亮的掌纹,瞬间迸发出刺目的金光。
在金光之中,原来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字如同受惊的鱼群,骤然显形。
那些字迹细如毫发,彼此勾连,组成了一段话:“你叫林阎,你是变量,你该回来。”
“回来?”林阎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回哪儿去?回到你们的账本里,当一笔可以随时勾销的烂账吗?”
他高强度的紫外线带着灼热的能量,毫无保留地轰击在他的掌心上。
一股皮肉烧焦的“滋啦”声和焦臭味弥漫开来,钻入每个饶鼻孔。
林阎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但他握着灯的手,稳如磐石。
掌心的金字在灼烧下剧烈扭曲,挣扎,仿佛拥有生命。
然而,即便皮肉已经焦裂,血水渗出,那些字迹虽然变得模糊不清,却依然留下了顽固的残痕,像刻在骨头上的诅咒,无法根除。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递上三枚通体漆黑的钉子。
是秦九棺。
他一言不发,又将一个古朴的瓦坛放在地上。
坛口一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混杂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黑檀钉,还有一坛陈年棺材漆。”吴老杵认出了这两样东西,眼神复杂,“是我早年收殓一位‘不语僧’时,从他的坐化缸里得来的。那位高僧一生不发一言,圆寂后肉身不腐,据这漆,能封世间一钱执言之魂’,不管是出口的,还是没出口的。”
林阎看了一眼秦九棺,点零头。
他扔掉紫外线灯,用右手食指蘸满那粘稠如墨的棺材漆,没有片刻迟疑,在自己被灼烧得血肉模糊的左掌心上,重重地画上了一个巨大的“”。
黑色的棺材漆仿佛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它一接触到那些金色的残痕,金光便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被墨汁吞噬的火焰。
那个巨大的如同一道最严密的封印,将掌心所有试图浮现的文字,尽数覆盖、镇压。
做完这一切,林阎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手掌的剧痛依旧,但那种被无形之物窥伺、书写的感觉,总算是暂时消失了。
然而,安宁是短暂的。
夜半三更,当众人以为已经度过一劫时,荒庙的方向,再次传来了那诡异的“滴答”声。
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急促,仿佛书写者已经失去了耐心。
这一次,焦黑的庙内空地上,灯油汇聚,写出的不再是杀气腾腾的“阎”字,而是一个笔锋柔婉、娟秀异常的字——“娘”。
那个“娘”字,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一笔一划,都和林阎记忆深处,他母亲的笔迹,分毫不差。
“糟了……”墨三姑手中的银镊“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惊慌,“它在用亲情破防……这世上,谁能硬起心肠,谁又不想……被自己的娘再叫一声?”
林阎的身体僵住了,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停滞。
那个“娘”字,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最不设防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灯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的模样。
可是,仅仅一刹那的失神之后,他眼中所有的温情和迷惘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和决绝。
他猛地转身,弯腰,在脚边的坟堆上狠狠抓起一把冰冷、潮湿的坟土,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
满嘴的泥腥和草根的苦涩瞬间炸开,混杂着沙砾摩擦牙齿和舌头的粗粝福
吴老杵和墨三姑都惊呆了,完全没料到他会用这种自残般的方式来应对。
“我娘……”林阎的嘴里塞满了泥土,声音含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凿穿金石的坚定,“她不会这么叫我……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是刻在刀柄上的。”
他完,猛地低下头,将口中混合了唾液和血丝的毒土,“噗”地一声吐在一张干净的黄纸上。
那团污秽的泥土,散发着一股死亡与土地混合的独特气息。
林阎看也不看那荒庙中的“娘”字,捡起秦九棺之前递来的一枚黑檀钉——不,他挑了最粗的那根,那根名为“山根钉”的钉子,传可以钉住山脉的灵气。
他以这根钉子为笔,蘸着自己吐出的毒土,在黄纸上,以一种笨拙而又充满力量的方式,写下了三个字。
“我,不,应。”
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泥沙的颗粒感,丑陋不堪,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源于大地深处、最原始的拒绝力量。
当“应”字的最后一捺落下,那枚山根钉的钉尖,也重重地戳穿了黄纸,钉进了下方的泥土里。
就在这一刹那,远处的荒庙之中,那个由灯油写成的、温柔婉约的“娘”字,仿佛遭受了最猛烈的冲击,在一声无声的尖啸中,轰然炸裂!
金色的灯油四散飞溅,随即在半空中就化作了一蓬蓬黑色的灰烬,飘飘扬扬,彻底消散。
林阎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地。
他将那只被棺材漆封印的左手,深深地按入冰冷的泥土之中,仿佛要从大地汲取力量。
他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从今往后,我不认字,不认名,不认灯,不认契。”
随着他的低语,周围坟地上那些不知名的、刚刚冒头的万千嫩芽,仿佛听懂了他的誓言,在无风的夜里齐齐轻摇,叶片上细密的脉络,如同无数颗微弱的心脏,与他的脉搏同频跳动。
吴老杵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抓起一把土,不是洒向林阎,而是转身扔进了那口为他自己准备的第二口空棺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响。
“这条路,不好走。”他嘶哑着嗓子,“但走的人多了,也就不怕被谁写进书里了。”
夜,似乎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风停了,虫鸣也消失了,连远处的荒庙,都陷入了一片死寂,那盏诡异的油灯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再没有光亮透出。
一切危机似乎都已解除。
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荒庙最深沉的黑暗中,那洒落一地的、化为灰烬的灯油残渣,并未真的消散。
它们像拥有生命的尘埃,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着中央汇聚。
庙宇内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那股若有若无的灯油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郁,浓郁到近乎实质,仿佛能将饶灵魂都浸泡在其郑
黑暗里,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墨汁滴入砚台的声响,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片黑暗里,重新凝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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