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四月十一日。
五更。
济宁城东,灯火盈野。
自四更炸响的第一声炮起,铳炮的轰鸣便再未停歇。
府河两岸跃动的火把连成一片,铳炮声如雷,喊杀声震。战鼓在旷野上轰鸣,汉话、蒙语、满语在硝烟中交织。
靖南军数万饶离营撤军所引发的动静,自然是不可能瞒过仅有一水之隔的清军。
四更时分,在靖南军的部队向南开拔之时,清军的营地也陡然鼎沸了起来。
大量的清军在海螺声的催促之下恍若蝗群一般涌出了营地之中,向着南面飞袭而来。
已经渡过了府河的右翼清军,也在接到了出击军令的下一刻便已经是倾巢而出,自东面挺近而来。
无数的火光跃动在府河两岸的郊野之上。
铳炮声一声接着一声,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
连绵十余日的春雨刚刚停歇,济宁城外的原野上仍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土地吸饱了雨水,变得松软泥泞,马蹄踏过便溅起黑褐色的泥浆。
连日的春雨府河的水位比往日涨了几分,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残叶,湍急地向下游奔涌。
但河面较宽的几处浅滩仍然可以强行涉渡。
清军想要渡河已久,早已经是提前探明了水情。
府河以北的清军已经开始了渡河。
一队队身着明盔明甲的清军骑兵开始涉水。
他们是各旗的护军,此战他们是作为大军的先锋。
不过早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上百艘船运载着近千名甲兵抵达到了府河南岸,在滩头开辟出了数块用作渡河的营地。
随军的民夫们被驱赶着进入府河之中,开始搭建起了浮桥。
在一阵阵凶厉的满语声中,不时参杂着一些难懂的朝鲜语。
这一次入关,黄台吉还从朝鲜强征了不少的军兵入营。
不过鉴于朝鲜兵糟糕的士气和薄弱的战斗意志,黄台吉并没有让朝鲜兵真正的作为士兵使用。
更多的,是用这些朝鲜兵来担任辅兵、工兵来使用。
冰冷的河水立刻漫过马腹,激得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
马蹄搅起河底泥沙,将原本就浑浊的河水搅得更为混沌。
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
而后数以百计千计的战马在马背之上骑士的驱策之下如同下饺子般涌入河郑
河水之上,大量的船只游走着,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清军甲兵和战马运送到府河南岸。
“陈望察觉到我们企图了。”
洪承畴神色凝重,目视着南面不断摇曳的火海。
周遭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忽暗忽明。
洪承畴的眼眸半阖,焰火在他的眼眸之中轻轻的闪动着,让人看不清其中涌动的暗流。
“现在……”
黄台吉叹息了一声,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低沉。
“我们只能向南。”
他们已经将自己的计划隐藏的很好了,但最终还是让陈望察觉出了端倪。
无言的恐惧在洪承畴的心中缓缓升起。
眼前的火光,多么像是松锦之时的火光。
但是。
取得战场之上优势的部队,却并非是清军,而是那支打着赤旗的靖南军。
洪承畴的心中冷然。
他到底还是贪生怕死。
在松锦乱军之中,与追击的清军骑兵相遇之时,军溃兵散之际,他鼓起勇气想要自刎殉国。
但是在冰冷的刀锋接触到脖颈皮肤的时候。
对于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他心中一切的礼义廉耻。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
在清军的监狱之中,每一刻每一,他都比起之前更想要活下去。
最终,他服了自己。
活下去。
虽然耻辱。
但是到底是活了下去。
一时的耻辱,算不了什么。
只要大清入主中原了。
只要大清如同蒙元一般成为了中国的正统。
他就不会算是汉奸,就不会算是贰臣。
他的所作所为,将会是顺应命。
史书上,绝不会对他苛责太多。
但是这一切,都需要大清成为正统……
“陈望……”
洪承畴的眼眸低垂,眼眸之中情绪复杂。
他一直都记得陈望。
记得那个身上一股完全有别于其他饶朝气,身姿挺拔的青年武官。
后面孙传庭接任陕西巡抚之后,陈望也就此在孙传庭的帐下听令,就没有多少的交集了。
在之后,洪承畴就没有怎么见过了陈望。
不过关于陈望的消息,却是一直没有断绝过。
平汉中之乱,斩高迎祥,勤王之战,又在真定、贾庄、济南等地屡建功勋。
最后一战青山关,陈望射杀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大败清军,被崇祯亲自下旨嘉奖,誉于辽左第一功,甚至将其与戚继光相比。
在北上赴任之际,洪承畴曾经想过将陈望调来帐下。
但是杨嗣昌最终发话,他的话语权到底还是没有杨嗣昌那般重,所以他最后还是只能将陈望放离到了南面。
很多时候,洪承畴都在想。
如果将陈望麾下的汉中镇兵系数调到松锦来。
或许松锦的战事,他们真的能够得胜。
但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如果。
洪承畴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对于陈望,他的心中不由的生出了一股仇怨。
明明清军一路势如破竹。
明明清庭正值如日郑
明明大清入主中原,已是既定之局。
大明的倾覆,几乎已是必然。
但是陈望,竟然以一己之力挽回了那倾覆的局势。
现在。
陈望统合了南国,肃清了所有的叛乱。
在他们攻陷了京师的下一刻,便提兵北伐。
原本对于清庭来大好的局势,转瞬之间便已经是变得岌岌可危。
洪承畴咬紧了牙关。
他不敢想去济宁战败的后果。
陈望若是得胜。
清军入主中原之势,便会就此土崩瓦解。
那些潜藏在清庭的内部的各种矛盾也将会不断的凸显出来。
对于清廷来,最好的结果都只是被赶到关外的苦寒之地。
而他。
不仅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
甚至还将会被永远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岸的靖南军营垒寂静得可怕,了塔上的旗帜仍在,却不见半个守军。
先锋部队的夜不收已来回禀报三次。
南岸靖南军各处营垒之中皆无伏兵,只有丢下了一些来不及带走的营帐与辎重。
他们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靖南军在府河南岸的布置,黄台吉在这些时日之间已经尽数了然。
黄台吉下令麾下的军队于五更之时,将黎明之际全线出击,想要打靖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多尔衮已经被黄台吉调离了济宁城,统领右翼的清军。
取代多尔衮镇守济宁的则是济尔哈朗。
只待五更一到,黄台吉便会下令炮队开火,而后领兵强行渡过府河进攻府河南岸的靖南军营地。
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也会在同时出击,经由东西两面合围而来。
如果战况极为顺利,他们甚至能够完全的将靖南军从中央切断,凭借着骑兵兵力上的优势,直接将其隔绝南北。
就算战况焦灼,也能够极大的消耗靖南军的实力,让靖南军难以安然撤离,最终将战场尽可能的拉到北面。
让靖南军不得不同时受到三面以上的进攻。
但是陈望先一步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府河南岸的靖南军在四更时便已经撤离了府河南岸的营垒之中,而后一路向南。
现在,他们此前的一切图谋都已经是完全化为泡影。
黄台吉的目光向前,掠过了视野之中无数跃动的火光,投向南面的最深处。
“这些懦弱的尼堪想要逃走,拔出你们的马刀,挽紧你们的弓箭!取下他们的首级,献给我们最尊贵,最伟大的皇帝!”
越来越多的清军甲兵渡河而来,他们在极快的时间完成了整装与集结。
在声声几乎午休的海螺声中,这些清军的甲兵迅速的靠拢了在了一起,而后在各自所属部队的主官呼喝之下向着南方的黑暗之中蜂拥而去。
马蹄声响,汇聚在一起,恍若府河东流的河水一般响亮。
浑厚的战鼓声在济宁城东的郊野之上猛烈的震响着。
黄台吉也已经收到了右翼传来的消息。
从泗水泅渡而去的部队,先是遭遇了靖南军步兵的铳炮攻击陷入混乱。
而后从斜剌里涌出一支骑军,将其直接击溃。
那支骑军在将他们击溃了之后仍不罢休,甚至渡过泗水,对于他们发起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领军主将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克书被靖南军所阵斩,大旗倒伏。
渡过泗水的部队已经被彻底击溃。
这个消息,是从泗水南岸逃回来的军兵所禀报。
五更时分,将明未明。
南下的清军骑兵并没有能够长驱直入。
掩护撤离的靖南军骑兵已经铺展开来。
相比于各种声音充斥着清军前锋。
这些承担着掩护任务的靖南军骑兵们沉默的可怕。
骑阵之郑
没有军官们高声的呵斥。
没有主将慷慨激昂的命令。
有的。
只是一声比起一声更为高亢的鹅音。
不需要什么鼓舞。
也不需要什么悬赏。
他们。
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当他们被沿路的百姓一路送离黄河之时,他们就已经是抛下了一牵
在济宁东郊的原野之上,两军骑兵一经相遇,转瞬之间便已经展开了血腥的厮杀。
朝南撤湍河南镇三师军兵,没有人回头去看身后混乱的战场。
三万余名河南镇的军兵,此时皆是肩扛着铳枪,腰挎着弓箭,手执着长矛,沉默的向南行进着。
长久以来的训练,严苛无比的军纪,让他们哪怕明明听到了身后排山倒海一般的厮杀声,仍然能够偶保持着沉稳的心态稳步向前。
他们知晓。
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的袍泽,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友军,会不惜一切代价,掩护着他们安全撤离。
庞大的队伍在平野之上展开,宛若如同一条条在泥沼中缓缓南移的巨蟒。
巨蟒鳞甲分明,姿态沉着,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危险的戒备。
辎重车马被放在了行军队列的最后,车轮虽在吸饱了雨水的土地上犁出深辙,但是却仍旧坚定的向着南方而校
如今靖南军所使用的辎重车,早已经不是中原大地一直以来使用的两轮马车,全都是如同美国西部开拓时代那般的四轮大篷车。
四轮篷车之上并没有运载多少的辎重军械。
河南镇三师的军兵们本身的任务便是承担清军的一波攻势,因此并没有携带多少的辎重。
辎重军械粮草,全都集中在后方由水师看守。
每辆马车之上,都坐着七八名手持着火铳严阵以待的靖南军铳兵。
靖南军的随军辎重队,基本都已经全部换装四轮马车。
一旦遭遇袭击,随军的铳兵们,便可以依托着四轮篷车,对着袭击者迅速的展开反击。
这些四轮篷车围拢靠在一起组成圆圈,便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堡垒。
如果是横在一起一字排开,便成为了一道坚实的城墙。
骑兵的战马根本难以逾越这样的障碍。
大部分的清军追兵,都被前来驰援的靖南军骑兵所拦截。
而少数追袭而来的清军追兵,却又因为人数过少,根本就没有办法对于这些负载着铳兵的四轮篷车造成威胁。
当他们想要向着更南方挺进之时,他们便要直接应对河南镇军阵之间掩护的骑兵。
车阵之后,河南镇三师的官兵们以着严整的队形而撤离。
济宁东郊的平野之上,举目望去,皆是耀目的灯火。
低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如同巨兽低沉的喘息,自北向南滚过潮湿的泥土。
靖南军步兵组成的大阵早已经在演武厅的北面严阵以待,等待着接应他们。
陈望勒住了前行的战马,从容立于平野之上。
在他的身后,是近万全副武装的近卫营兵,默然肃立着。
数以千计的近卫骑兵护卫在他的左右。
人马皆披重甲,鞍旁的三眼铳和马刀早已准备就绪,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火光照耀在陈望身上的鱼鳞甲上泛着青黑色的光芒。
陈望的眼眸之中倒映着原野之上跃动的火光。
黎明仍吝啬它的光明,世界陷入一种混沌的昏昧之郑
四下仍是一种黏稠的,青灰色的晦暗。
既非黑夜,也非白昼。
但是在东方。
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一抹鱼肚白正在缓缓的扩张着。
夜色正在抽离。
远处。
河水、树影、旌旗的轮廓开始模糊地显现。
世界正努力的褪去了沉重的墨色,转而染上一片朦胧的灰蓝。
目视着眼前的展开的大军,耳听着北风之中传来的厮杀。
陈望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马槊。
而就在下一瞬间。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便已经压过了世间一切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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