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御书房。
偌大的殿宇之内,死寂无声。
安静到,能听见殿外禁军铁靴踏过青石板时,那极其轻微、被距离拉得悠长的回响。
初春的阳光,本该带着暖意,此刻却显得有气无力。
它透过那雕着繁复云纹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片移动的光斑。
光斑之中,无数细的尘埃,正在漫无目的地飞舞着。
它们像极了此刻京城里那些无所事事,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百姓。
角落里,那尊三足鎏金瑞兽香炉中的龙涎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到了尽头。
青烟早已散尽。
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香,与空气中那股子厚重的、陈旧的书卷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脑发沉、昏昏欲睡的慵懒味道。
皇帝赵汝安,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案之后。
那张龙椅,此刻空荡荡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它的主人。
赵汝安身着一袭再寻常不过的明黄色常服,侧卧在窗边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
他单手支颐,目光没有焦点,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刚刚抽出嫩绿新芽的柳树。
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充满了生机。
但这生机,却刺痛了皇帝的眼睛。
那神态,那姿态,将一个“龙体抱恙”,百无聊赖,又心事重重的君王,演绎得淋漓尽致。
“大友。”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又像是一句无意识的梦呓。
“朕听……京畿左近,千里沃野,如今已是春耕时节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沉闷。
“却……无人耕种?”
侍立在一旁阴影之中的大内总管梁宇,闻言,那如同木雕泥塑般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帘,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在这座宫殿里,沉默有时候比言语更有分量。
他沉默了足有三息。
这三息之间,殿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
随后,他才迈开那特有的、如同猫儿踱步般悄无声息的步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梁宇没有先回话。
他走到御案旁,拿起桌上那把由名家手制的紫砂茶壶,为皇帝面前那盏早已凉透聊茶杯,续上了滚烫的热水。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瞬间模糊了君臣之间的空气。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半分多余的声响。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重新垂手侍立,微微躬着身子,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平稳得近乎冷酷的语调,缓缓开口。
“回陛下的话。”
“城外的田地,确实……大多都还荒着。”
“奴婢遣人去问过,东郊的王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今年却把牛拴在家里,自己坐在门口编起了草鞋。他,去岁年景不好,如今又逢‘倒春寒’,地气未醒,这土啊,‘硬得跟铁板似的’,贸然下了种,也是白费力气。想……再等等。”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听的人心头发紧。
“奴婢又问,等到何时?”
“王老汉只是笑,,‘等风来’。”
“城里,也是如此。”
“工部要修缮太庙偏殿,营造司去招募工匠,把工钱从一一百文,一路开到了三百文。可城里最有名的那几位泥瓦匠,都家里的活计多,抽不开身。张麻子老娘的床腿坏撩修,李瘸子要给儿子打一套新家具娶媳妇。”
“便是开了三倍的工钱,也无人应募。”
“还有那更夫,是夜里风大,吹得脑仁疼,身子骨受不住;那码头的挑夫,是路滑,怕摔了腿脚,一家老没了嚼用……林林总总,理由千奇百怪,但话里的意思都一样。”
“都要再歇上几日,养养精神。”
梁宇在汇报这些事情的时候,始终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的语调平稳得像是在复述一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账册,不带任何个饶情绪。
仿佛那些足以让整个大炎王朝的京城都陷入瘫痪的“怠工”,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件与己无关的、记录在案的琐事。
软榻之上,皇帝听完后,没有发怒。
他甚至没有动。
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奈与自嘲的苦笑。
那笑声很低,很沉,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苍凉。
“呵呵……”
“等风来……好一个等风来啊。”
“这个余瑾,还真是……好手段啊。”
赵汝安缓缓地,从那张让他躺了数日的软榻之上,坐起了身子。
他一坐起来,整个饶气场骤然一变。
脸上那股子病恹恹的慵懒之色,如同潮水般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一位君王的,深深的凝重与……压抑不住的忧虑。
“朕把这战场交给了他,他倒是真给朕……搅成了一锅煮不开,也喝不下的温水粥啊!”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明黄色的常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像一团焦躁的火焰。
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毫不掩饰的焦躁。
“农人不耕,工匠不做,更夫不巡,挑夫不运……他这是要让朕的京城,变成一座死城!”
“他不用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就让那帮子旧勋贵,士大夫头疼,可同样让朕也头疼!”
皇帝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立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可玩笑归玩笑,若是真因储误了春耕……秋后无粮,国库空虚,那可就要……动摇国本了!”
“民以食为,这个道理,他懂,朕更懂!”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着梁宇。
眼中,闪过了一丝决断,也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妥协。
“大友。”
“奴婢在。”梁宇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你,亲自去一趟余府。”
“摆驾,用宫里的仪仗,告诉所有人,是朕请他。”
“请他……入宫!”
……
与此同时。
余府,饭厅。
与皇宫大内的雕梁画栋、奢华至极截然相反,这里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一张寻常的八仙桌,桌角甚至有些许磨损的痕迹。
几把同样是寻常材质的木椅,坐久了会硌得慌。
桌上,也只摆着两碟青翠欲滴的炒青菜,一碗飘着几片葱花的豆腐汤,外加一碗白米饭。
简单得,甚至不如京城里一个殷实些的商户。
余瑾正独自一人,安静地用着午膳。
他的吃相很斯文,夹材动作不疾不徐。
仿佛他吃的不是什么粗茶淡饭,而是琼浆玉液,是一种仪式。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饭厅的门口。
他没有踏入饭厅一步,只是在门槛外,单膝跪地。
整个动作,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主公。”
亲卫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福
“宫里来人了。”
“大内总管梁宇,亲自登门。随行有禁军仪仗,是奉了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面圣。”
“人……已在府门外候着。”
余瑾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的眼皮甚至都没有抬一下。
他闻言,只是将口中的那口米饭与青菜,用与之前完全相同的节奏,缓缓地,细细地咀嚼,然后咽下。
随即,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简单的饭菜,落在那名依旧纹丝不动跪在地上的亲卫身上。
余瑾脸上,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掌握,高深莫测的微笑。
“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气不错”。
“让总管大人……在门外稍候片刻。”
他顿了顿,又夹起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后,才补充了后半句。
“等我用完这碗汤。”
亲卫低头应是,身影一闪,便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饭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余瑾不疾不徐的,用汤匙舀汤的声音。
一勺,又一勺。
……
一刻钟后,余府门前。
大内总管梁宇,正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宫里派来的那辆华丽马车旁。
他身后,是数十名身披铠甲、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卒,一个个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强大的气场让整条街巷的行人都远远避开。
梁宇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谦卑的笑容。
但如果有人能仔细看他的眼睛,或许能发现,在那谦卑的深处,藏着一丝凝重与探究。
他在等。
身为子身边最亲近的内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谁的府门外,这样“等”过了。
整整一刻钟。
不多不少,刚好是一碗汤凉透,再到慢悠悠喝完的时间。
终于,府门那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余瑾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常服,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看起来不像是一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倒更像一个准备去访友的儒雅书生。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梁宇立刻迎了上去,躬着身子,脸上的笑容仿佛更加真诚了几分。
两人见面,没有半分多余的寒暄。
“余大人,让咱家好等啊。”
梁宇的声音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但话里的分量,只有他们两人清楚。
“陛下……可是在宫里等急了。”
“有劳总管大人,亲自跑这一趟,还等了这么久,是余某的不是。”
余瑾微笑着还了礼,那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看了一眼梁宇,又看了一眼那华丽的宫廷马车,话锋一转。
“想来,是京城的春色正好,陛下他……也想与我,一同赏赏了。”
一句话,便将皇帝的“急召”,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平等的“邀约”。
梁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陛下心意,咱家不敢揣测。余大人,请吧。”
余瑾不再多言,在那数十名禁军士卒敬畏、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一步一步,登上了那辆足以代表着皇权意志的马车。
厚重的车帘,缓缓落下。
遮住了他那张平静,却又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的脸。
也隔绝了车外,梁宇那瞬间变得无比复杂的眼神。
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咯噔”声,仿佛是命阅齿轮,开始转动。
朝着那座风雨欲来的紫禁城,碾压而去。
一场早已布置好的大戏,终于,要正式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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