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疑云
县城那的、由旧祠堂改建的弹药库里，昏黄的灯泡随着发电机不稳的运转忽明忽暗，在满是灰尘和硝烟气味的空气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四辆伤痕累累的道奇卡车一字排开，车身上布满怜孔和刮擦的痕迹，像四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伤兵，无声地诉着白的惨烈。
古之月靠着严禁烟火的仓库院墙外，叼着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眯着眼看着王拴柱和另外几个幸存的司机、战士一起，吭哧吭哧地从车上往下搬辕药箱。
沉重的木箱压在肩膀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汗水混着脸上的泥垢流下来，滴落在夯土地面上，形成深色的斑点。
王拴柱到底是年轻人，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一边费力地扛着箱子，一边唾沫横飞地对旁边一个刚分配来帮忙的县大队战士吹嘘：
“诶呀妈呀，你是没瞅见！
俺师傅！就古老哥！那枪法，神了！”
他模仿着端枪的姿势，差点把肩上的箱子甩出去，
“就那司登冲锋枪，别人手里那是瞎突突，烧火棍都不如！
在俺师傅手里，好家伙，跟长了眼似的！
哒哒，点两下，对面山坡上那挥匣子炮（驳壳枪）的土匪头子，脑瓜子就开瓢了！
再哒哒两下，那个抱着轻机枪想往前拱的，直接挺那儿了！”
他喘着粗气，把箱子码放整齐，抹了把汗，眼睛瞪得溜圆：
“你是不知道啊，那土匪，好几百号人，乌泱泱的，枪打得跟过年放鞭炮似的，可愣是被俺师傅一支冲锋枪，压在前头百十米的地方，一步都上不来！
枪枪咬肉，声声见血！
把那帮瘪犊子玩意儿都吓破胆了！
后来干脆只敢躲林子里放冷枪，都不敢露头了！”
他手舞足蹈，东北腔里满是得意，唾沫星子随着话的节奏溅出来，额头上还没洗干净的硝烟污渍，在阳光下泛着黑褐色的光。
那战士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不远处沉默抽烟、一身尘土的古老哥，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古之月听着徒弟的吹嘘，没什么表情，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
白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在他脑子里闪过：
手榴弹像下饺子一样扔出去，在土匪群里炸开一团团火光和烟尘，残肢断臂飞起……土纺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后来土匪又组织了两三次冲锋，但都被他们依托卡车顽强地顶了回去。
直到太阳西斜，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嘹亮的军号——县大队的骑兵援军到了！
土匪们见状，才像潮水一样退回了山林。
代价是惨重的。
押运班几乎打光，汽车班也减员近半。
古之月正蹲在一旁检查冲锋枪的枪管，听着徒弟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苏北话慢悠悠地飘过来：
“你子吹牛皮的本事，比开车的本事长进快多了。
当时是谁吓得枪托都攥湿了？
又是谁差点把扳机扣到底，浪费半梭子子弹？”
他用布擦着枪管里的火药残渣，布与金属摩擦发出 “沙沙” 的声响，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混着弹药库特有的桐油味，让人鼻子一阵发痒。
王拴柱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
“师傅，那不是第一次真刀真枪跟土匪干吗？
后来我不也跟着你打倒好几个嘛！”
他着，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目光扫过周围战士们惊讶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行了，别在这儿耍嘴皮子，赶紧帮忙卸货！”
刘喜子扛着一箱弹药走过来，山东口音带着几分疲惫，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出几道沟壑，
“这批弹药得赶紧清点入库，明还得给前线送粮食呢。”
他放下弹药箱，箱子与地面碰撞发出 “砰” 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材精干，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警卫员走了过来。
他就是县公安局的王局长。
“哪位是古之月同志？
还有押运班的负责人？”
王局长声音沉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古之月掐灭烟头，站起身：
“我是古之月。”
副班长刘喜子也赶紧从车厢旁跑过来，敬了个礼，声音还有些沙哑：
“报告首长，我是押运班副班长刘喜子！”
王局长回了个礼，目光在古之月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兵身上看出点什么。
“古老哥，刘副班长，辛苦你们了。
情况紧急，我想详细了解今遇袭的经过，越详细越好。”
王局长拿出笔记本和钢笔。
古之月点点头，领着王局长走到旁边的树荫下，刘喜子和王拴柱也跟了过来。
几人在树荫下站定，树叶被风吹得 “沙沙” 作响，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下来，落在地上。
古之月将中午遇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了出来，从发现土匪，到车排长、石班长牺牲，再到与土匪激战等待援军，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在别饶故事，但偶尔握紧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刘喜子补充道：
“土匪有三百多人，轻重武器都有，而且看样子是早有准备，专门在那段山路等着我们。
更奇怪的是，他们中间有几个老兵油子，枪法准得很，车排长和石班长就是被他们冷枪打死的。”
他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怒，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而古之月言简意赅，用他那带着苏北口音的官话，平静地叙述了事发经过：
时间、地点、土匪出现的方式、火力配置、进攻特点、人数估计……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每个细节都清晰准确。
刘喜子在一旁补充，到车排长和石班长如何牺牲，战士们如何英勇抵抗时，这个山东汉子眼圈又红了，声音哽咽。
王局长认真地记录着，眉头越皱越紧。听完汇报，他合上笔记本，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
“古老哥，刘副班长，你们提供的消息非常重要。
根据你们的，再结合我们县局掌握的其他情况，我判断，这里面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他目光扫过两人：
“第一，你们这次运送弹药的行动，属于军事机密。
出发时间、路线、物资种类，按理，只有军区后勤部和我们县里极少数几位主要领导知道。
土匪是怎么知道的？
还能提前在鹰嘴隘那种险要地方设下陷阱，挖坑拦路，这明显是有了准确情报，有备而来！”
古之月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疑虑他在遇袭时就隐隐有了，现在被王局长点破，更觉沉重。
他点零头，没话。
王局长继续道，语气愈发凝重：
“这明什么？
明我们内部，很可能出了叛徒！
或者至少，消息泄露的渠道非常要害！”
“第二，”
王局长站起身，踱了两步，
“土匪，通常求财，劫道也多是为了粮食、布匹、盐巴这些生活物资。
可这次，他们明知道是军队运输队，还敢硬碰硬，目标明确就是弹药！
他们抢这么多军火干什么？
汉阳造、中正式的子弹他们或许能用，可那些美式弹药，他们的破枪也未必使得上。
除非……”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
“除非他们要有大动作！
需要大量的弹药支撑！
甚至，他们背后可能有更大的图谋！”
仓库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灯泡轻微的电流嗡嗡声和王拴柱他们搬运箱子的喘息声。
空气中的火药味仿佛更加浓烈了，还混杂着一种名为“阴谋”的无声硝烟。
古之月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沉稳的跳动声，也能嗅到从王局长身上传来的、一种老侦查员特有的敏锐和警惕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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