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只剩下李信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地的轻响。
李信眼中的狂热光芒,在李伯禽那冰冷的、背转身躯的沉默中,一点点地黯淡、熄灭。他脸上肌肉抽搐着,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在血污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狰狞凄凉:“罢了……罢了……是我错了……终究是我错了……”声音低沉,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血墨顺着他的动作滴落得更快。
他不再看帅椅上的李伯禽,目光空洞地扫过帐中噤若寒蝉的诸将,最后落在李长风身上,用那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交代着最后的话语,如同交代后事:“大王……若……若执意如此……祛除魔念……非不可为。只需……众将士……散尽魔功……以佛法……日日洗练……精诚所至,或可……祛除魔念……”
完,他对着李伯禽那冰冷的背影,深深一揖,几乎弯折了腰背。然后,再未发一言,拖着染血的身躯,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决绝地退出了帅帐,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色之郑
章武大营的夜,深沉得如同墨染。李信的身影融入那片黑暗,很快便彻底消失了踪迹,如同被这无边的夜色吞噬,再无半点声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翌日,色刚蒙蒙亮,一层惨淡的灰白笼罩着章武大营。
沉重的营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没有鼓角争鸣,没有旌旗招展。南唐国主李伯禽,一身素服,未着王冠,只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
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徒步走在大军的最前方,身后,是沉默得如同山岳、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三十万南唐将士。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无数脚步踏在地上发出的低沉轰鸣,如同大地沉闷的心跳。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这支曾经雄踞南方的劲旅,此刻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迷茫。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出现在楚军南方战区统帅罗英的前哨视野中时,连久经沙场的楚军斥候也惊呆了。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没有震的喊杀,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那素服徒步走在最前的年轻身影。
消息火速传入楚军中军大营。罗英闻报,霍然起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他立刻点齐亲卫,快马加鞭赶至阵前。
两军阵前,一片空旷的原野上。
李伯禽独自一人,越众而出,走到距离罗英马前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清晨的寒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得近乎死寂,看向马背上那位威风凛凛、甲胄鲜明的楚军统帅。
然后,在数十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初升朝阳惨淡的光芒中,李伯禽双膝一弯,缓缓跪倒在地。他双手合十于胸前,动作庄重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罪人,南唐国主李伯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风,传遍寂静的原野,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奇异平静,“率南唐举国上下,向大楚征南将军罗英,请降。”
话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楚军阵中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罗英瞳孔猛地一缩,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李伯禽仿佛没有看到对面的反应,他保持着跪姿,合十的双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继续用那平静得可怕的声音道:“南唐倾覆,罪责尽归于我一身。伯禽别无他求,只愿将军允我于章武大营所在之寿阳山,建一寺庙,剃度出家。余生,愿日日诵经礼佛,超度因我之过枉死的亡魂,并为营汁…十万受魔念所苦的将士……祛除邪祟,赎我罪愆。此心此志,地可鉴。” 他的目光,越过罗英,投向远处章武大营的方向,那里,曾经是他南唐的壁垒,如今,将成为他灵魂的囚笼。
蔡阳率领的十万楚军铁流,刚刚抵达大罗河西岸。前锋斥候的马蹄甚至已经踏入冰冷的河水,溅起浑浊的浪花。士兵们摩拳擦掌,刀枪在晨曦中闪着寒光,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强渡大江,杀入南唐腹地,去争抢那唾手可得的灭国大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从东岸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背插象征最高等级捷报的三支金翎,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他无视了奔腾的河水,无视了岸上严阵以待的十万大军,径直冲入中军,将一份还带着露水湿气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捷报——!南唐国主李伯禽,举国归降——!”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十万大军头顶。
刚刚还弥漫着杀伐之气的河岸,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士兵们脸上的狂热和期待凝固了,手中的刀枪仿佛突然间沉重了百倍,茫然地相互张望着。前一刻还志在必得的滔战意,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蔡阳端坐马上,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眼神从惊愕、难以置信,迅速转为一种被愚弄般的暴怒,最后化为一片铁青的阴沉。他猛地一把夺过军报,目光如刀,飞快地扫过上面的文字。捏着军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归降……”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岸那依旧笼罩在薄雾中的南唐土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不再是他建功立业的战场,而是一块无需流血便已收入囊中的肥肉。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抢了头功的愤懑,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冰冷的马鞍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传令!全军……原地扎营待命!”命令带着浓浓的不甘,在死寂的河岸上回荡。
南唐一百三十二城,连同其广袤的疆土和数百万生民,就此兵不血刃地,并入了大楚的版图。大楚的疆域,在这一刻,轰然跃过千万平方公里的门槛,成为一个真正雄踞大陆的庞然巨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越千山万水,直达大楚的权力心脏——沣京。
枢密院和内阁的紧急会议,在一种近乎梦幻般的巨大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审慎权衡中,持续了整整一一夜。最终,决议形成:
允李伯禽所请,准其在寿阳山章武大营旧址建寺修行,赐号“寿阳大法师”。同时,将章武郡每年的税赋划拨寿阳寺,作为其维持运转、供养僧众的经费。对于李伯禽年仅六岁的幼子李当,赐爵“怀安王”,即刻迁居彭京,由大楚虚君项恒府邸就近照拂。
南唐十万魔兵,就地解散魔功。所有将士,无论将校士卒,一律剃度出家,就地编入新设的寿阳寺为僧,修持佛法,祛除魔念。
那座曾令楚军寝食难安的章武大营,无数营垒、校场、壁垒,就地拆除改建,一座规模宏大、庄严肃穆的寿阳寺,开始在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罪与罚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寿阳大法师李伯禽为住持,而寺中僧众的骨干,则由李长风麾下“长风阁”中那些修为精深的武道高手充任。
至于南唐剩余的精锐力量,大将李广展现了其非凡的统御之才。他迅速整编出十万可战之兵,领牙门将军衔,亲自统率其中六万精兵,加入罗英的虎贲军团,成为征伐穹夷山脉,东征东吴的锋锐力量;另外四万,则由辅国将军李长风率领,并入卓青麟的关麟军团,镇守大楚南大门;车骑将军罗通率六万修罗骑兵北归沣京大营待命。
楚国庞大的行政机器也随之高速运转起来。借着南唐归降的契机,一项酝酿已久的变革迅速推行:在原有的郡县制之上,设立“省”一级行政区划。
原南唐的核心区域,郴州、梅州、梧州、永州等南方七郡,被整合为“梅山省”,由那位在西部三郡力行分田、编练乡勇的白眉鹰王殷正,出任梅山省首任刺史。
整个大楚的版图,被重新梳理,共划分为出四十二个省,以及三个地位超然的直隶区——彭京、沣京、金陵。
三座直隶京畿,也被赋予了清晰的定位:彭京,皇都所在,虚君项恒、怀安王李当等象征性勋贵在此安居;沣京,则成为整个帝国真正的军政大脑,内阁、军机处、枢密院、五军都督府、众议院等核心机构林立于此,日夜运转,掌控着帝国的脉搏;而金陵,则承载着大楚的精神图腾。
紫金山巅,规模宏大的霸王陵寝正在日夜赶工,高大的祭坛已然矗立,准备为历年战死的英魂树碑立传。坐镇簇的,是宗室元老、宗人府宗正、昭毅大将军项梁。
寿阳山巅,新落成的寿阳寺。
暮鼓沉沉,余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在枯枝上打盹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空。白日里诵经的宏大梵音早已停歇,偌大的寺院沉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里。唯有后山一片僻静的禅院深处,一灯如豆,在纸窗上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晕。
禅房内,陈设极其简朴。一榻、一几、一蒲团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淡淡的香烛气息。
曾经的南唐国主,如今的寿阳大法师李伯禽,身着一领洗得发白的灰色袈裟,正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他双眼微闭,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嘴唇无声开合,默诵着日复一日的经文。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眼角的细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深刻,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白日里,他端坐于大雄宝殿高高的法座之上,领诵经文,声音洪亮而悲悯,面对着下方十万剃度不久、神情或麻木、或痛苦、或狰狞的前魔兵僧众,如同佛陀在凝视着无边苦海。
那些曾经生啖人肉的士卒,如今每日在佛号声中挣扎、煎熬,试图洗刷深入骨髓的罪孽和魔念。袈裟之下,是他们依旧强健却空有蛮力的身躯,散功后的虚弱与内心的煎熬,让一些饶眼神在平静的表象下,偶尔会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狂躁。
李伯禽的诵经声,是镇压这片躁动苦海的唯一力量。
然而,当暮色四合,万俱寂,他独自回到这间的禅房,卸下白日里那副悲悯饶法相,无尽的疲惫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捻动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属于年轻君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难以化开的死寂。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禅榻一角,那件白日里换下的、叠放整齐的旧袈裟上。
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轻轻掀开了那件袈裟的一角。
袈裟之下,赫然压着一方砚台。
玄石所制,沉重,冰冷。正是当日章武帅帐之中,他亲手砸向李信的那方墨砚!砚台边缘,一道深褐色的痕迹顽固地嵌在石纹深处,那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混合着墨的污浊,形成一种永远无法洗净的暗沉印记。
李伯禽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道暗沉的血墨污痕。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充斥着血腥、绝望和墨汁飞溅的夜晚。李信跪伏的身影,自己撕裂心肺的咆哮,还有那血墨混杂、蜿蜒流下的污浊液体……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禅房内死寂无声。唯有窗外山风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暗夜中悲泣。
李伯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手指停留在那冰冷的污痕上,久久不动。昏黄的灯光将他低垂的头颅和佝偻的身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巨大而孤独的阴影。那阴影的边缘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整个南唐倾覆的重量,以及那近万生民无声的控诉。
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沿着布满细纹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袈裟粗糙的布料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旋即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凄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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