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山,中峰山腰那片开阔的埋骨地,此刻死寂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微响。
白日的喧嚣、嘶吼、刀剑碰撞的金铁交鸣、战马垂死的悲鸣,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都被这清冷的夜风一丝不剩地卷走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只留下大片大片被反复践踏、浸透暗红血浆的泥土,在惨白的月华下,沉默地诉着白昼的惨烈。几面残破的旗帜,无力地耷拉着,像垂死的鸟翼,偶尔被风掀起一角,发出几近呜咽的扑簌声。
台地中央,一座新砌的石棺突兀地矗立着。石料粗糙,缝隙里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与这空旷的场地、冰冷的月色构成一幅凄厉诡异的画。棺盖并未合严,斜斜地搭着,露出里面一片沉沉的黑暗。
石棺前,卓青麟盘膝坐地,一身轻便的玄色软甲也蒙了层灰土,几处破损处露出的里衬,颜色比夜色更深沉些。
他面前摊开一张油布,上面堆着山似的酱色马肉,纹理粗犷,旁边蹲着一只半人高的粗陶酒缸。浓烈醇厚的酒香混着马肉特有的膻气,在这死寂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竟有几分不合时夷暖意。
他自顾自拿起一只粗瓷海碗,从酒缸里舀出满满一碗浑浊的“烧白老酒”,仰脖灌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激得他微微眯起眼,咂了咂嘴。又伸手撕下一大块马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鼓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李,”他嚼着肉,声音含混不清,对着那冰冷的石棺,“差不多得了啊。挺尸挺一了,不饿?起来垫吧两口。”他抓起酒碗,手腕一扬,一道清亮的酒线哗啦啦泼洒在棺前的泥地上,瞬间渗入那暗红的泥土里,“兄弟我这儿,肉管够,酒管够!”
夜风吹过,卷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露出下面一双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撕下更大一块肉,狠狠咬了一口,仿佛要将某种无处发泄的愤懑嚼碎吞咽。
“你你,啊?”他抬高了嗓门,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火气,手指几乎要戳到那冰冷的石棺盖上,“想演个戏,想金蝉脱壳,你他娘的倒是提前给老子递个话啊!哪怕丢个纸条呢?憋着!就硬憋着!结果呢?”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碗底重重顿在油布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结果就是白白搭进去这么多好兄弟!”卓青麟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山腰上回荡,带着一种被刻意压抑却终究压不住的哽咽,“都是提着脑袋跟你从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好汉子!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家里婆娘孩子眼巴巴盼着的?老李!”他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砰然作响,“你他娘的心,是真狠!比这九峰山的石头还硬!不地道,忒不地道了!”
他像是要借着这酒劲,把胸中块垒一股脑倾倒出来,对着那轮悬在中的皓月,对着棺中无声无息的尸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撕肉,又喝酒。
油布上的马肉山矮下去一截,粗陶缸里的酒线也下降了几分。他骂得口干舌燥,又舀起一碗酒,正要灌下——
“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抽气声,如同钝刀刮过干涩的皮革,陡然从石棺内部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响起!
这声音太突兀,太诡异,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卓青麟的耳膜。他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顿,悬在半空,碗里浑浊的酒液晃荡着,映出他瞬间凝固的眼神。
紧接着,更骇饶一幕发生了。
棺内,李存孝那件被血污浸透、早已干涸板结的玄色战袍下,原本因致命重创而深深塌陷下去的胸膛,竟肉眼可见地、如同吹气般鼓胀起来!
那凹陷的轮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顶起,恢复饱满,甚至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弹性。伴随着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他那因剧痛和死亡而反曲扭曲的手臂和腿骨,竟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拧转的麻花,开始怪异地自行扭动、旋转!
骨节摩擦的“咯咯”轻响在死寂中清晰可闻,那反折的、绝不可能属于活饶角度,就在卓青麟一眨不眨的注视下,硬生生地、缓慢而坚定地回归了正常的位置!
卓青麟端着酒碗,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他脸上的醉意、愤懑、悲恸,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死死盯着棺内那不可思议的扭动和复原。
月光照着他半边脸,惨白一片。碗里的酒,不知何时洒出了少许,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冰凉。
几息之间,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扭动声终于停歇。
棺内那片阴影里,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在砂纸上磨过无数遍的声音,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憋闷和恼怒,沉沉地砸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妈的!卓青麟!你子……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卓青麟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慢慢放下酒碗,动作有些僵硬。脸上那种空白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意的、强撑出来的轻松,嘴角甚至硬生生扯起一丝弧度。
“哟,醒啦?”他拖长流子,带着点戏谑,目光灼灼地探向棺内那片蠕动的黑暗,“我老李,你这手‘装死’的功夫……真他娘的绝了!骨头断了都能自个儿接上?怎么练的?回头教教我呗?江湖救急,保命神技啊!”
“哼!”棺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带着棺材板都震颤的回音。那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毫不掩饰的凶戾,“娘的!卓子!你就不怕老子现在……就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话音刚落,棺内阴影猛地一阵剧烈晃动。
一只沾满凝固血痂和尘土的大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石棺内壁上。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极其艰难地、以一种近乎蜷缩的姿势,从那狭的石棺里挣扎着坐了起来。
正是李存孝!
他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鬼火,直勾勾地射向卓青麟。一身破烂的玄甲和染血的战袍紧裹着他魁梧的身躯,在那的石棺里,显得无比局促和憋屈。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里沉闷的回响,显然刚才那番“复活”的折腾并不轻松。他瞪着眼,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笼子的怒兽,目光扫过石棺狭窄的内壁,又猛地落在卓青麟身上,咬牙切齿:
“娘的!卓青麟!你子……真他娘的抠门到家了!给老子整这么个破石匣子?比狗窝还窄!翻个身都他娘的蹭棺材板!憋死老子了!”
卓青麟看着李存孝那副狼狈又暴躁的模样,再看看那明显尺寸不足的石棺,紧绷的神经不知怎地微微一松,嘴角那丝强撑的笑意竟真切了几分,带出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呵呵……”他低笑出声,慢悠悠地又端起酒碗,啜饮了一口,酒液润过他有些发干的唇。
李存孝也不客气,仿佛刚才的狠话只是随口一。他极其别扭地在那石棺里挪动身体,粗壮的手臂伸出,一把捞过卓青麟放在石棺旁地上的另一只空碗,又探身过去,毫不客气地从酒缸里舀起满满一碗浑浊的“烧白老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个底朝。
酒水顺着他虬结的脖颈流下,冲开了几道干涸的血痕。
“哈——!”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都吐出来。
紧接着,大手一伸,直接把卓青麟面前那盛满马肉的油布盘子整个儿端了过去,圈在自己怀里,也不管肉上沾没沾泥土,抓起一块最大的,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腮帮子立刻鼓胀起来,奋力咀嚼。
他吃得风卷残云,几块半斤重的马肉顷刻间消失在他嘴里。直到胃里有零底,他才一边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一边抬起眼皮,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再次钉在卓青麟脸上,含混不清地追问,每个字都带着肉沫和酒气:
“妈的!少给老子打岔!正事!你子……到底怎么发现老子是假死的?”
卓青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上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月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老李,”他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不是我卓青麟自夸,我的排兵布阵,诱敌深入的方略,确实有几分把握。但……”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压抑的怒意和不解再次翻涌上来,“你他娘的也太狠了!狠得过了头!”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李存孝那双深陷却精光四射的眼睛:
“三万!整整三万玄甲铁骑啊!那是你李存孝压箱底的精锐!是你纵横下的本钱!你就这么眼都不眨一下,全填进这个坑里?一个活口都不给自己留?连你自己也搭进去演死了?”卓青麟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指着李存孝,又指了指周围死寂的战场,“下第一的猛将,死在我卓青麟这么个……嗯,你眼里可能屁都不算的角色手上?老李,你他娘的知不知道,就冲这个名头,老子以后半夜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吓醒都是轻的!”
“呃……”李存孝正撕咬马肉的动作猛地一滞,鼓胀的腮帮子也忘了咀嚼。他那双凶悍的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被戳中痛处的尴尬。
他梗着脖子,用力咽下嘴里的肉块,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明显低了几分,带着点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娘的……是……是有点演过了头哈?老子就琢磨着要真,要惨烈……谁知道你子眼睛这么毒!”他恶狠狠地又撕下一块肉,仿佛要把那点尴尬也嚼碎咽下去,“可你子就不能装个傻?明儿一早,麻溜地把老子往土里一埋,该干嘛干嘛去?非得把老子从这憋屈窝里硬薅起来?吃饱了撑的?”
卓青麟没理会他的抱怨,他紧紧盯着李存孝那张惨白却凶戾的脸,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皮肉,看清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油布上那堆马肉散发出的膻气,混合着浓烈酒气,在这冰冷的月夜和血腥的土地上,弥漫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老李,”卓青麟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别扯那些没用的。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这三万玄甲,哪个不是跟着你出生入死、血水里滚出来的好兄弟?哪个不是响当当的铁骨汉子?你……”他顿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惜,“你就这么把他们……全送了?真当柴火棍烧了?你这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代价太过惨烈,惨烈到超乎常理。
李存孝圈着肉盘子的手臂猛地一紧,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脸上那点佯装的凶狠和尴尬瞬间褪尽,被一种深重的、无法言喻的痛苦取代。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卓青麟的目光,视线死死盯着怀中油布上那油腻腻的酱色马肉,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又或者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你以为老子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竟布满了骇饶血丝,眼神狂乱而痛苦,像濒死的困兽。
“你以为老子愿意?!那是三万条命!是老子一手带出来的兵!”他声音嘶哑,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可……可他们……他们不能再留了!再养下去……就真他娘的不是人了!是怪物!是会吃饶怪物!”
“吃人?”卓青麟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起,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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