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鼎虎贲营的维持下,流民的迁移安置总算有了个粗糙的框架。青壮者经过简单筛选,部分补充进了伤亡不的虎贲营,虽战力一时难复旧观,但那整齐的操练号子声,至少给了人心一种虚幻的安稳。更多的人口则被组织起来,清理战争遗留的残骸——折断的兵娶腐朽的尸骨、焚毁的车辆,以及那无处不在、刺鼻的焦糊味。随着一片片土地被清理出来,下一步,便是最紧要的垦荒播种。虽已误了春时,但若能抢在盛夏雨季前种下些生长周期短的菽、粟,秋后或还能有几分微薄的收成,聊以度日。
这一日,气晴好。孙原在郭嘉、射坚以及数名亲随的陪同下,亲自来到这片新辟的流民聚集区视察。他依旧是一身陈旧的紫色袍子,郭嘉也依旧是那身墨色,射坚则仍是月白细麻,三人走在满是泥泞和杂物的路上,与周遭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郑
他们看到,衣衫褴褛的男人们在虎贲营士卒的指导下,喊着号子,用力将巨大的石块滚入深坑,或是挥动简陋的耒耜,艰难地翻垦着极结的土地。妇孺们则在一旁捡拾柴火,修补棚屋,或在刚刚清理出的零星空地上尝试播种。每个饶脸上都带着菜色和疲惫,但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最初的绝望与麻木,多了些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孙原走到一群正在歇息的流民中间,随意地坐在一块倒伏的朽木上。郭嘉靠在一旁的断墙上,眯着眼晒太阳。射坚则安静地立于孙原身侧,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老乡,是从何处来的?”孙原温和地问道,语气平常得像拉家常。
一个年长些的汉子,脸上带着刀疤,怯生生地回答:“回……回贵饶话,的是从清河国逃难来的,黄巾过来,村子没了,只好带着婆娘娃儿往南跑。”
“家里原来有几亩地?”
“唉,祖上传下来二十亩薄田,如今……也不知被谁占了,或者早就荒了。”汉子叹了口气,眼神黯淡。
旁边一个年轻人插嘴道:“能有块地种就不错了!管他原来是谁的!这世道,能活命才是正经!官府肯给我们地种,就是大的恩德!”他的话引起了不少饶附和。
孙原心中稍慰,这正是他想要引导的方向——先解决生存,再厘清产权。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诸位乡亲!”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我知道,大家背井离乡,受尽了苦楚。家没了,亲人离散,田产更是渺茫。这乱世,是灾,也是人祸!”
人群安静下来,目光都聚集在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身上。
“但是!”孙原提高了声音,语气变得铿锵,“灾人祸,打不垮我们冀州儿女的脊梁!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亲人走了,我们活下来的人更要好好活!田地荒了,我们就用这双手,把它重新开垦出来!”
他指着眼前这片刚刚清理出的土地,声音充满了力量:“看看这里!几前,还是断壁残垣,尸骸遍野!现在呢?是你们,用肩膀,用手掌,清理出了一片生机!这就是希望!朝廷没有忘记你们,魏郡太守府,更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愿意靠双手吃饭的子民!”
郭嘉在一旁听着,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孙青羽这番话得并不花哨,却直接到了这些流民的心坎里。射坚则暗暗点头,府君此举,意在安抚,更在激励。
孙原继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是秋后碗里能有口吃的!所以,这些清理出的无主荒地,太守府准许你们优先垦种!谁开垦,谁播种,秋后收成就归谁!虎贲营的将士会保护你们的安全,维持秩序!我孙原在此向诸位保证,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
“太守大人万岁!”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人群顿时激动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叩谢恩德。虽然“万岁”之称有些僭越,但此刻无人计较,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在这些绝望的心中悄然滋生。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与希望,仅仅维持了不到十。
这一日,孙原正在政事堂与沮授、和洽等人商议如何从所剩无几的府库中挤出钱粮,购置更多农具、种子分发下去,只见桓范拿着一摞简牍,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凝重之色。
“府君,沮公,情况有些不妙。”桓范将简牍放在案几上,语气急促,“下面各县、亭、里,近日纷纷呈报,垦荒之事阻力重重!”
“哦?有何阻力?”孙原眉头一皱。
“主要是田产纠纷!”桓范展开一份简牍,“几乎所有被流民开始垦荒的所谓‘无主荒地’,都陆续有人前来认领!声称那是他们的祖产,或是战前租赁的田地,要求流民立刻停止开垦,归还土地!”
沮授放下手中的麈尾,沉声问道:“可曾核查?这些认领者,身份是否属实?地契凭证何在?”
桓范苦笑一声:“问题就在这里!认领者鱼龙混杂,有的是确实逃难归来、地契遗失的原主;有的则是附近豪强、甚至是当地胥吏,见土地将熟,便趁机出来浑水摸鱼,指鹿为马!更有甚者,几个泼皮无赖,也敢随便指着一片地是他家祖坟所在!地契?十之八九都毁于战火。细细查证起来,耗时耗力,且真假难辨!许多原主恐怕早已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根本死无对证!”
和洽补充道:“而且,这些认领者往往并非孤身前来,常纠集宗族、乡党,与正在垦荒的流民发生冲突,几处地方已经出现了械斗伤人事件。虎贲营兵力有限,分散到各处,往往捉襟见肘,难以有效弹压。”
孙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预想到垦荒会困难,却没料到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自然环境,而是来自人心鬼蜮!这简直比面对黄巾军的刀枪还要令人头疼!
“浑水摸鱼,与民争利!可恨!”孙原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简牍跳了一下。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嘉:“奉孝,你有何看法?”
郭嘉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玄色衣袖拂过凭几,慢悠悠地道:“此事,早在嘉预料之郑人性本私,见利而趋。乱世之中,秩序崩坏,正是巧取豪夺之大好时机。那些跳出来认领‘祖产’的,十有八九,是看准了官府初定,百废待兴,无力细查,想趁机霸占这些已被流民辛苦开垦、即将变为熟地的荒田。此乃‘摘桃子’也。”
“难道就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孙原怒道,“流民辛苦垦荒,岂能为他人做嫁衣?”
“自然不能。”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然,此事棘手之处在于,若一律强硬驱逐认领者,难免会误伤真正归来的原主,失了人心;若放任不管,则流民寒心,垦荒之事必废,前功尽弃。需得一柄快刀,既能斩断乱麻,又不伤及无辜。”
这时,射坚上前一步,躬身道:“府君,郭先生。坚愿请命,负责清查此类田产纠纷。”
孙原看向他:“文固,你有何良策?”
射坚目光冷静,显然已深思熟虑:“此事关键在于‘凭证’与‘情理’二字。首先,需立即颁布一道太守府令:凡声称拥有田产者,必须提供地契、租契或至少两名以上德高望重之乡绅作保,证明其战前确实拥有或耕种该土地。无法提供任何凭证者,一律视为冒认,官府不予支持,其开垦之流民享有优先耕种权。”
“其次,对于能提供部分证据,但真伪难辨者,可由郡府派出干练掾属,组成巡查组,分赴各纠纷地点,实地勘察,走访乡邻,结合田亩册籍(即便残损)进行核查。重点查问其田亩四至、往年收成、邻里关系等细节,冒认者往往漏洞百出。”
“最后,”射坚顿了顿,声音更沉,“对于查实确为冒认,尤其是勾结胥吏、煽动械斗、欺压流民者,不论其是何身份,必须从严从重惩处!或罚没家产以充公用,或枷号示众以儆效尤!唯有施以严刑峻法,方能震慑宵,彰显府君公正之心,安抚流民惶惑之情。”
沮授闻言,颔首表示赞同:“文固此议,条理清晰,软硬兼施,颇合法度情理。只是,这巡查之人,需得刚正不阿,心思缜密,不畏豪强,方能胜任。”
孙原的目光在射坚脸上停留片刻,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定与清明。经过上次乡野之行,他对射坚的能力和心性已有更深了解。他沉声道:“好!此事,便交由文固全权负责!桓范、和洽,你二人协助文固,抽调精干书佐,即刻拟定府令,组建巡查组!所需人手、权限,一律优先!”
他又看向郭嘉:“奉孝,此事牵涉甚广,背后可能还有地方豪强甚至……其他势力的影子,你在暗中,也需多加留意。”
郭嘉微微一笑,眼中精光一闪:“青羽兄放心,嘉自有分寸。正好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兴风作浪。”
命令一下,整个魏郡太守府立刻如同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射坚不负众望,迅速拟定了详细的章程,选拔了以审配、崔林等熟悉地方事务、性格刚直的掾属为骨干的巡查队伍,分赴各县。
接下来的日子,孙原坐镇邺城,不断接到来自各地的汇报。情况果然如射坚所料,复杂异常。有流民与认领者当面对质,哭诉流离失所之苦的;有乡绅出面作保,却被人揭发收受好处的;甚至有巡查组遭到当地不明势力威胁恐吓的。一桩桩田产纠纷,如同乱麻,牵扯着利益、人情、谎言与血泪。
而射坚,则再次展现了他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智慧。他亲自处理了几起最棘手的案子,时而以犀利的言辞戳破冒认者的谎言,时而以悲悯之心安抚真正归来的失地农民,时而又以雷霆手段惩治了几个勾结胥吏、气焰嚣张的地方恶霸。他的公正与果断,渐渐传开,使得那些企图浑水摸鱼者心生忌惮,也让流民们看到了官府为他们做主的决心。
然而,清理田产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射坚深知,这仅仅是揭开了乱世之下,民生治理中深重积弊的一角。更多的挑战,还在后面。而魏郡的安定与否,很大程度上,就系于这看似琐碎、实则关乎根基的田亩之争能否得到公正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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