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江，团年饭除了主角盆菜，还有几样必不可少的吉祥菜肴。
一根一根从头吃到尾，代表着年寿长长久久的长年菜（芥菜）；完完全全整鸡烧制，代表了全家福的烧鸡；还有谐音好彩头的菜头，寓意发财的发菜以及代表了三元及第的鱼丸、虾丸、肉丸；还有代表了年年有余的新鲜烧鱼；以及年年高的一红一白两糕...
香江人，或者，华国人，最舍得花钱的地方一定是在吃上，尤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这一顿，谁也不会吝啬，汤家和唐家亦不外如是，这一定是一年中最好的一顿。
唐心柔脚下一直没停，一样一样菜肴端出来放在院子中间的大桌上，最后拿的是干净的碗筷，愈端却愈觉得熟悉。
阿婆做了几十年的饭，从前十几年的团年都几乎没有一样的菜式，可今年的这些...
清汤芥菜，隔水蒸鸡，发菜蚝豉，清蒸多宝鱼，红糖年糕、白色萝卜糕拼盘...
居然同三年前最后一次全家团年的菜式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重复，也是一种沉默的，温柔的延续。
阿公阿婆已经去香堂上完了香，舅舅和舅母也从屋子里出来，一家人都准备就坐，唐心柔咬了咬唇，忍住心中波澜，将碗筷一一递过去。
连带上她自己，一共六个人，派到最后，却多了一副。
她竟也不知不觉顺从往年的传统...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却见阿公从灶房里提了一把木椅子放在阿嬷和阿爸中间的位置。
是往年阿妈最后一个从灶房出来后提出来坐下的那一把...
“愣着干嘛，放那边啊...”
阿嬷双手抬着凳子，抬着下巴指了指盆菜，笑道。
“是啊，快放下开锅了，再不开要溢出来了...”
心中细碎的伤感彷徨瞬时化作涓涓暖流，唐心柔走到阿妈位置，将手中最后一副碗筷郑重放下，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往年阿妈的样子，缓缓揭开盆菜盖子的同时大声喊出声来。
“盆满钵满，过年啦！”
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香浓醇厚的肉香伴着海鲜鲜甜铺满圆桌，隔着氤氲雾气，她一一看到一张张笑脸，自己嘴角也忍不住像往年阿妈一样，歪着头勾出温柔笑意。
阿嬷一边扯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和舅妈夹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猪腩肉，一边将手指放在嘴边。
“嘘，声点，别把文聪和文慧吵醒了...”
长辈先动筷，也是老传统了，阿爸不知念过多少次，唐心柔听的多了，也自然而然养成习惯，先不动筷。
阿公也给汤家康和唐耀堂一人夹了一块烧肉，汤家康也等着阿公咬下第一口，才拿起筷子笑道。
“没事，他们睡得香呢，雷打都吵不醒，省心的很...阿爸阿妈就放心吃吧！”
今日烧肉软糯可口，阿公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笑眯眯的顺着话头继续聊道。
“确实，这两个孩子好乖，也不枉阿慧这么辛苦，我们家已经好多年没孩子了，上次还是糖心...”
阿嬷倒对烧肉没什么兴趣，夹了软绵绵肉汤色的莲藕，在氤氲雾气中看向唐心柔。
“起糖心，她时候就没这么乖了，经常都是晚上不睡，白不醒，把阿媛折腾的够呛，母女俩晚上大眼瞪眼的熬鹰...哈哈哈...”
舅妈林中慧还没出月子，夹的依旧是产后最适宜吃的鱼肉，柔声开口。
“糖心从身体好，精力也旺盛...”
吃了十几年的团年饭，话头从来都是从回忆开始，种种苦涩早已消散在时光里，能被铭记的都是值得怀念的快乐。
大家慢慢吃，慢慢，每一道菜都尝了个遍。
从孩子起，再到今年的收获与遗憾，来年的展望，最后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孩子。
舅舅不能喝酒，阿爸倒能喝些，久不碰酒的阿公好不容易有了酒搭子，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脸上都挂上了红晕，话也一反常态的柔和了许多。
“文聪，文慧，一个聪，一个慧，我给他们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们以后能好好念书，现在不比从前啦，不用在海里抛食，上环、中环、尖沙咀那些大厦建的一个比一个高，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穿西装、打领带，人人都洋文，会的也多，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老家伙都被淘汰啦...”
“还有糖心，今后要在警署好好工作，服务好市民，但更重要的是要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
着着，阿公眼里隐隐有泪水盈出，不知是否想起早逝的阿妈。
与唐心柔来是阿妈，可与阿公来，却是珍贵的女儿。
“我会的，阿公，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她赶忙认真的答应，阿公眼周的褶子都柔和的绽放开来，可他终究年纪大了，眼下皱纹像屋檐下那盆被精心摆放的君子兰叶子一样层层叠叠，让人忽视不了。
明明三年前的阿公不是这样的。
唐心柔别过脸去，有些不忍再看。
她还是习惯阿公从前那副严厉的样子，板板正正，仿佛浑身都有燃烧不完的火气，就算多骂阿爸几句也没关系，至少不会真切的让人感觉到冉暮年的无力。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钟，桌上的菜肴都吃的差不多了，只有鱼肉还剩下大半，年年有余的好意头是保留节目。
还有一个钟头就是跨年了，阿妈的牌位还在家，他们父女要赶回去守岁。
这个时候早已没有计程车在外奔波了，舅舅准备开着自己送鱼的货车送他们回去。
阿嬷又提出饭盒装了好多甜甜的红糖年糕和一些海鲜，另外还有一个迷你的砂锅煲，盆材内容里面都有，是装好的半成品，下面配了一个的酒精炉。
“这是你阿爸专门跑到沙田那边的砂锅店买的，你回去点了火放在阿媛牌位前面...她最爱吃你阿爸做的盆菜...”
“饭盒里面有包好的黑芝麻汤圆，回去记得冻起来...”
“海鲜也记得放在水里，蛤蜊做之前要吐沙...”
明明她和阿爸都不是孩子了，而且后初二又要回来的，阿嬷却和往年一样，好像有不完的叮嘱，阿爸一一应答，唐心柔捏了一块红糖年糕放进嘴巴里，糯糯软软的，又撒了香香的白芝麻。
她忍不住背过身去舔了舔手指，却看到村子的中央有不少吃过饭的孩都围在空地上排队。
舅妈林中慧从屋子里出来，特意给她拿了一个披肩，要她在路上围着别着凉，顺便跟她解释道。
“是阿全爸，他今年好像生意不错，买了好多好多烟花，邀请村里的朋友都去一起玩，也算是给阿全找些玩伴吧，阿全现在在接受治疗，好像有效果，智力能恢复一些。”
顺着舅妈的指，唐心柔果然看到人群最中间的阿全，他正将手里的呲花递给排队领取的朋友，烟火照耀下，她看到他嘴角流淌的口水，和明媚憨厚的笑脸。
而阿全身旁，是卖山蘑的中年男人，他一边将点燃的呲花递给阿全，一边又按下打火机点燃下一个，笑容也随着火光时隐时现。
许是用的久了，按着按着，他手中的打火机忽然不亮了，排队的朋友骚动起来，排在第一位的女生有些委屈的眼含泪光，阿全也跟着悲伤起来，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阿全爸手忙脚乱，一边拿手帕给阿全擦眼泪，一边在自己随身物品里翻找，却半都找不到。
正当阿全哭的嗓子都有些干哑时，忽然听到“呲”的一声，手中的呲花燃烧起来，委屈的女孩开心的鼓起掌来，阿全呆楞了一下，也傻乎乎的笑了。
“多谢。”
阿全爸九十度鞠躬接过林中慧递过来的打火机，她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顺着她离开的视线，阿全爸看到一个背影踏上货车，载着漫星光缓缓驶离。
“阿爸，还要！”
耳边传来阿全兴奋的叫声，他最后望了一眼，眨了眨被风迷乱的眼睛，对着愈来愈远的货车轻声开口。
“对不起。”
一扭头，他又马上换上耐心的笑容，按下火光，照亮孩子们真的笑脸。
回到家，就差不多快十二点了，父女俩赶忙将刚才的盆菜和一大堆的新鲜水果摆在阿妈的牌位前，顺便再给大佬和几只猫咪一人开一只罐头。
闪电吃东西依旧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完了大半个，忽地又想起来什么，叼着自己只剩下半的罐头蹑手蹑脚的用脑袋蹭开房门，将自己的罐头丢在卧垫休养的大佬面前。
不等唐心柔什么，就用闪电一般的速度离开现场，仿佛多犹豫一秒，口水就会滴落下来。
其他几只猫咪也有样学样，不过它们吃东西的速度没那么快，基本都只剩下大半，但也都毫不犹豫的给大佬送了过来。
“吃吧~”
唐心柔摸了摸大佬的脑壳，温柔的劝慰。
“喵~”
“好好好，不会饿到它们的，待会儿你吃完我就再给它们开新的。”
大佬无声的舔舐着罐头，咕咕叽叽的冒了一句不知是什么的话，门外也传来阿爸的喊声。
“糖心，快来！马上倒计时了，外公外婆在电话里。”
“好，马上来！”
拖鞋踢踏踢踏，黑白电视里tVb的跨年节目热热闹闹，窗外也传来劈里啪啦的烟花声音，伴随着电话那头宝宝被吵醒的哭声，似乎有好多人都在倒数。
“8—7—6...”
几只猫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到了，一个个都在唐家父女俩脚下打转，他们索性一人抱着两只，不知不觉也跟着一起喊起来。
“3—2—1！”
“新年快乐！”
父女俩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客厅的牌位。
而一墙之隔的唐心柔房间，明明没有风，窗户的铜铃铛却忽然叮叮当当的响起来~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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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大早，唐心柔起了个大早陪着阿嬷和阿公去了一趟黄大仙祠上头炷香，送他们回去后又得到了两个红封包，她推自己都已经工作了，阿公还是硬塞到她口袋。
“你哪里有大人样子啦！利是利是，大吉大利！”
她也只好收下。
香江人一般不会包大红包，多是10~20港币的，她也给文聪、文慧准备了两封，两个家伙还什么都不懂，但眼睛一直盯着红彤彤的红封，又把阿公阿嬷逗的哈哈大笑。
回到荣记唐心柔又赶忙和阿爸去卖花阿嬷和鱼蛋阿伯家里拜年，桌上摆满了年糕、油角、煎堆等应景的食物，寓意抓财的瓜子更必不可少。
到家之后跌打馆的几位伙计也带着家人孩子一齐过来拜年，唐心柔又赶忙拿出圆形的团海
她和阿爸都不太会做那些传统食物，就摆满了花生、坚果、糖果一类的零食，分布在圆圆的盒子里寓意一团和气。
让唐心柔没想到的是，原先拳馆那几位因为借钱和阿爸闹得有些不愉快的阿伯居然也来了，都带着伴手礼。
阿爸显然很开心，她则蔫蔫的不想理会。
“人生短短几十年而已，大家又不是生死大仇，又都帮过我们，有些事不计较会过的舒心很多。”
这是阿爸秉承了一辈子的传统思想，唐心柔虽然不是全然信奉，但也没再抵触，给每位阿伯都倒了热茶，准备等人走了之后看一会儿刑侦书。
却没想到陆陆续续有人来拜年，一直持续到晚上，第二初二又要去阿公阿嬷家，要早睡，又不能看书。
初三一大早，昨好要一起去游乐场的阿美七点钟就来接她...
初四，从伦敦回来的何子明和叶晴又带着买来的日不落糖果和咖啡机、咖啡豆来探望，顺便趁着闲暇带她去练车...
初五，家里要清扫开业，跌打馆也要里里外外的清扫干净，祭拜财神爷...
一直到初六，开工启市，她才惊觉自己渡过了一个完全放空的春节假期。
一大早，到处都在燃放启市鞭炮，祈求今年的生意红红火火，黑色自行车轮也载着唐心柔重入警署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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