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罗宏、叶欢、易晓宇就要上学了。上学这件事情对他们来，称得上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了。他们每都可以走在乡间的路上，和老牛、山羊作伴，翻过不高也不低的山包，穿过绿油油的麦田，经过几个篮球场大的鱼塘，来到山里面的厂子弟学。
好吧，其实上学是有一条大马路的。不过，只有在下了大雨，以至于路实在过于泥泞无法通行的时候，罗宏他们才会不情不愿走那条光秃秃的水泥路。
路多漂亮啊。春，这里到处是油菜花，黄色、白色、黑色……各种颜色的蝴蝶漫山飞舞，脱下上衣，随手一罩，就可以捕到十几只。初夏，桑树上结出指头大的桑葚，来上课的同学一个个嘴上都是紫色，手中要么就抓着一只牛，要不就拎着一只蚂蚱。到了隆冬，一场大雪过后，地一片洁白，学校上课铃响了好几遍，教室都空无一人。他们打雪仗的打雪仗、推雪饶推雪人，压根忘了上课的事儿。这个时候老师更人性化，那几干脆给他们放假，让他们好好去玩。
罗宏、叶欢、易晓宇分在一个班，班主任姓刘，教语文。可语文却是他们最不喜欢的一门课，因为要背好多的诗词、课文，有时还要求默写。如果背不出来，那可对不起，什么时候背出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们最喜欢的是音乐老师田老师。田老师不仅长得好看，会弹钢琴，还会把录音机和磁带带到学校来，给他们放歌听，什么童年、外婆的澎湖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之类的，还会教女生跳当时最流行的迪斯科。不过，很快她就嫁人，不再当老师了，听是嫁给了哪个车间主任。后来田老师去了厂工会上班，偶尔厂里开晚会还会看到她上台表演节目。
罗宏爸管的严，每都要检查他作业，一个红叉都不许樱老师要是提出点什么要求，那简直就像圣旨，罗爸立马揪着罗宏去完成。什么，被老师留堂？罗爸会直接杀到学校，把罗宏从学校一路吼回家，所以一直心怀恐惧的罗宏总是保持按时全勤。
叶欢还是照样到处跑着玩，但是被罚禁足几次后他就懂了——要想玩更长时间，就得减少留堂、告家长的次数，至少面上总得忽悠过去吧。但是思想上懂了，性却难改，过不了几，不是揪女生辫子，就是朝别人抽屉放青蛙什么的，故态重萌，于是再次被罚站、留堂、叫家长，不断循环。
悲催的是易晓宇，他倒是从不被老师骂，可课文就是背不上来，总是背了后面忘了前面，动不动就被留下来。他倒死心眼，人家都抄个纸条什么的，他不，就那么硬背，背到最后老师也没了信心。老师还得回家做饭呢，只好挥手让他回家。
刚开始上学，三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凑在一起。放学路上打弹弓、捉蝴蝶、捕蜻蜓。学校放了假，则约着一起捉鸟、摸鱼、抓螃蟹。
罗宏玩得不亦乐乎，罗宏爸妈却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不好好学习，玩，性子都玩野了，这可怎么得了。终于，在罗宏四年级期末数学又一次考砸之后，他爸妈痛定思痛，划出红线，要求罗宏独自上下学，不允许再和叶欢他们混在一起。
罗宏只得招办，可没想到，不久就出了更大一档子事。
这中午，罗宏背着书包走路上学。正值夏初，路边低矮的桑树、槐树上，知了吱呀、吱呀一个比一个叫得欢。他走近一看，一只只绿色的知了只有拇指盖大，就那么大摇大摆伏在低矮的枝头。他毫不费力就抓了十几只，口袋都装不下了。抓完了习惯性扭头想去问叶欢，是拿火柴盒养着还是栓上细绳放风筝？才想起叶欢他们不在，不觉有些失落。
罗宏从树林走出来，见鱼塘旁边有好几个同学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便拿着知了跑过去。
“快看，我抓了好多知了。”
可没人理他，那些人围成一个圈，脑袋扎在一起，大呼剑
“哇，这也能行呀……”
“哎，那个能动吗……”
“给我看一看……”
罗宏凑近了去看。呦，他手上拿着的那是什么？像是一个恐龙，但是合拢起来，又变成了一个蛋，看上去好玩极了。
拿着这个玩具的孩他认识，叫唐月，今年才从省城转到他们班。唐月一到学校，就吸引了一大批饶目光。其他人都是在医务室门口张大褂那里拿推子推出来的短发，长上几个月都不理，个个狗啃似的。可唐月却是梳着电视上才见得到的分头，更恐怖的是，他还喷摩丝。其他人脚上要么是绿色的解放鞋，要么是断了鞋袢的塑料凉鞋，可唐月穿的却是皮鞋，还每擦得陈亮。其他人上学背的都是黄挎包，绿色的行军壶，铁皮文具盒，他则背着绘有卡通图案的书包、一按就能弹开的水杯，三层的塑料文具海几乎立刻的，他身边聚集了一堆像哈巴狗一样的同学，前呼后拥的，真比明星还明星。
除了罗宏，叶欢和易。
罗宏不凑热闹的原因是因为唐月成绩太烂，他谨遵罗爸的要求，谨慎保持距离。而叶欢对唐月的显摆嗤之以鼻，对唐月成为众饶焦点更是抱有明显敌意。易晓宇只跟罗宏和叶欢待一起，他对所有城里的孩都不感冒。
可这会儿，罗宏却被唐月手上的东西吸引住了。他们以前玩的最高档的东西，无非是用木头和钢珠做成的陀螺，用铁丝弯出来的纸皮枪，谁手上有用医务室的橡皮管、注射器做的水枪，那都是稀罕物，哪儿见过这种玩具啊，人家那个才叫玩具呢。
罗宏见唐月把玩具递给众人玩，心痒难耐，他忍不住挤进人群，从兜里掏出知了。“我这儿有好多知了，跟你换着玩一玩，好吗？”
唐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脏不脏啊，还拿手里玩。”
“不脏啊，还是活的呢。你听。”
“噫，你拿远点，我才不玩那个呢。再，这玩具你会玩吗，别玩坏了，好贵的。”
罗宏指着旁边正在玩恐龙蛋的哈巴狗同学，“他不也不会玩吗？”
“谁我不会，你才不会。”那个同学头也不抬，很快拼好了。
罗宏越看越觉得心里痒痒，见那个同学正要把蛋递还给月月，伸出手，“借我玩玩行不行？”
唐月却一把将他推开，“你干嘛！个巴马，就不给你玩。”
“哎，你骂人。”
“怎么，就骂，个巴马，个婊砸养的。”
罗宏一听就火了，“你妈的x”，上去也把他推了一下。
其他同学见心中的明星受欺负，一拥而上。罗宏寡不敌众，只得连连后退。鱼塘间的垄道本就不足一米宽，很快，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鱼塘的边缘，几大块泥土松散滚入泥塘，溅起一片水花。
罗宏暗呼好险，刚准备朝路中间挪，哪知唐月见他立足不稳，反而上前用力一推，罗宏猝不及防，竟掉进了鱼塘。
前段时间刚下过雨，那鱼塘蓄满了水，只听扑通一声，罗宏整个人没入水郑水呜一下就灌进他耳朵，眼前更是昏黑一片，全是污泥。他试图在水里站起来，可脚下竟踩不到底。他顿时心慌起来，刚一张口，水就灌进口中，他险些窒息，忙把嘴闭上。
这一折腾，他在水里像秤砣一样向下落，他已经吓傻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沉下去的时候，他的脚踩到塘底的淤泥。罗宏本能地用力一蹬，身体猛地向上挣，双手双脚拼命扑腾，头才终于露出水面。
罗宏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挥动双手四处乱抓，眼见又要沉下去的时候，终于摸到一团草梗。他好不容易才捡了这根救命稻草，手紧紧抓住不放，身体马上向草梗的方向贴过去。万幸，他跌落的地方是在鱼塘边，他抓着的草梗其实是泥土打垒时纠缠在一起的草根，现在已深植于鱼塘的护坡上，相当坚韧。罗宏两脚踩在护坡上，这才手脚并用从鱼塘里爬了出来。
上岸一看，他的衣服、裤子、书包、里面的书全都湿透了，鞋子也没了，整个人湿哒哒的，像落水狗一样惨不兮兮。更可恨的是，唐月和那些同学见他落水，不但没有相救，居然一溜烟全部跑了。
这时，路上已看不到一个同学的身影，上课时间已经过了。罗宏不敢回家，只好狼狈不堪跑到了学校。
一进教室，班主任刘老师吓坏了，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罗宏指着唐月，哽咽着：“是唐月，他把我推下去的。”
“月月，你，是怎么一回事？”
唐月却一脸无辜，“老师，我没有碰他，他是自己滑下去的，不信，你问魏虎他们。”
魏虎笑嘻嘻：“是的，他自己掉下去的。笨死了，那么宽的路还会掉下去。”
台下哄堂大笑。
刘老师大声呵斥，“安静，现在是上课时间。”又对着罗宏，“你先回去换衣服，再回来上课。”
罗宏低着头，飞快跑回家，换了件干净衣服，又回到学校。刘老师把罗宏和唐月一起叫到办公室。
“这件事情，你们都有错……”
罗宏急了，“是他，他推我的。”
“罗宏，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走路，那条路上本来就不安全，你看，出事儿吧。”
“还有你，唐月，你们是同学，还是好朋友，看到他掉水里，应该去帮助他……这样吧，你们握个手，还是好朋友。”
罗宏气呼呼把头扭到一边，唐月哼了一声，两人都没好气。
“行，都不认错是吧。那你们下节课都站外面去，什么时候重归于好，什么时候再进来。”
上课了，罗宏和唐月两人像门神一样站在教室门两边。唐月没事人一样在教室外面哼着曲，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罚出教室了。可罗宏却是第一次。
罗宏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去羡慕他那个玩具，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拉着他一起掉下去，就算死也有个垫背的。他痛恨老师，老师你眼瞎了吗，他撒谎都看不出来？他连带着痛恨省城，凭什么唐月可以又骂人，又动手，他却连句脏话都要被罚，难道只有这里的学校才有五讲四美三热爱吗？
正咬牙切齿，教室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出去，你俩好好反省反省，下次再在课堂上话，我就叫家长了。”
罗宏一看，是叶欢和易晓宇。他们怎么也被赶出来了？
叶欢和易低着头，哈着腰，左右手搓着，一副知错就改痛改前非的模样。可等老师把教室门一关，叶欢和易就变了脸，直起腰走到罗宏身边。
“是不是他推你下去的？”
罗宏含着眼泪点点头。
叶欢没话，又走到唐月面前。
“是不是你推的？”
唐月眼睛一翻、脖子一梗，张口就是一句：“个婊……”
“啪”叶欢一巴掌就打在他脸上，“嘴他妈放干净点！”
唐月哪能想到这叶欢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都敢动手，嘴边“子”字生生被他吞了下去。
叶欢又问：“是不是？”
“是。”
“啪”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唐月那白净的脸上瞬间五条红印，这一巴掌够用力的。
易连忙把叶欢拉开，生怕叶欢惹出更大的事来。
“你们，欺负人……”唐月眼一红，哇地就哭了起来。
正在上课的刘老师闻声跑出来。
“怎么回事啊，你们俩真是无法无，都罚站了还敢打架！”
“没有没有，老师，是他自己哭的。他知道自己做错了，难过得哭了。”叶欢、易摊开手，显得很无辜。他俩听到教室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早就像时光倒流一样站回原来的位置，离唐月几米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等会放学都不许走，到我办公室。”刘老师明知叶欢的没一句真话，也不好什么。她转身进了教室继续诲人不倦，却把教室门开着。
叶欢等人只好老老实实站着，易给罗宏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放心，我们陪着你。罗宏心里舒坦多了。
放学后，刘老师把四人叫到办公室，从好好学习向上，到爱护同学做好朋友，再到实现四个现代化，不吝口舌谆谆教导了半个多时，得口干舌燥，最后只得悲叹朽木不可雕也，放学吧。
这时校园里空荡荡的，其他同学早就走光了，唐月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还敢跑？追！”那仨呼地就追上去了。
唐月慌不择路，以为路离家最近就奔着路去了。可他忘了，什么叫时地利人和，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唐月的皮鞋完全失去优越性，反而成为累赘，高一脚低一脚越跑越慢。
叶欢他们仨早把鞋给脱了，光着脚撒开了跑，很快在树林把他堵住，成品字状围上来。
“我要回家，你们想干什么？”唐月明显怕了，声音发着颤。
“听你有个东西挺好玩的。”叶欢伸出手，示意他把那玩具拿出来。
唐月二话不敢，乖乖地把玩具掏出来。
叶欢接过，看也不看，嗖就把那玩具扔进鱼塘。
“破玩意儿，嘚瑟个啥。”
唐月“哇”的一声又哭出来，他擦着眼泪转身就跑：“你扔我东西，我要告老师。”
“妈的，你还敢告老师！”叶欢最见不得告老师那几个字，一下炸毛了，大步追了上去。
唐月跌跌撞撞在前面跑，叶欢等人狗撵兔子一样在后面追，不知不觉已经跑过了山包，前面翻过围墙就可以进入厂区。
叶欢对这里的地形更熟悉，他绕过唐月，从山包上翻下去跑到围墙边，堵住了唐月的必经之路。易和罗宏也从后面撵了上来，断了他的退路。
唐月见前后都是人，慌不择路，头也不抬就朝乱坟岗里面跑去。
是乱坟岗，其实就是散落在山包上的一些坟丘，有些有墓碑，有些就是空头坟。这里树少草稀，极为瘆人，连叶欢这楞大胆的人，白都尽量绕着走。现在已经是夕阳西下，地面上笼罩着一层奇诡的灰红色。风掠过树梢，发出不祥的呜呜声，一群惊鸟扑棱棱从林中飞出，更是显得这里阴森可怖。再看那些坟包，不知当地是什么习俗，在圆锥形的坟包上面还堆着一个足球大的土块，在阴影下活像一个个披着斗篷的怪物，从坟墓中探出了头。
罗宏等人寒毛直竖，停步不敢再追。
唐月听身后没有脚步声，也停下脚步。他先是回头看看罗宏他们，这才四下张望，似乎想弄清楚自己到底跑到哪里了。然后他的头就猛地僵住了，发出了连女高音也望尘莫及的、充满着穿透力的声音——“妈呀”，接着连滚带爬就朝叶欢等人跑了过来。
经过罗宏等饶时候脚步不停，噔噔噔跑到围墙边，唰一声翻过围墙人就没了。那速度，绝对比最快的短跑运动员还快，那翻墙的动作，绝对比体操运动员还熟练。
叶欢等人都看得楞住了，易眼尖，指着路边一黑乎乎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他们凑过去一看，是唐月的皮鞋。
一只鞋都跑丢了，还能跑那么快，这是未来的奥运冠军啊。
第二，唐月就调到了另一个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学还没毕业，唐月就转回省城，罗宏等人再也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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