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大楼，李正西轻车熟路，提着饭食直奔北风所在的病房。
时过正午，今来得有点晚了，走廊里一片沉寂，直走到房门口时，才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细微的交谈声。
李正西有些意外，不知是谁来探望北风，只感觉人数不少，时时可闻欢声笑语，气氛似乎相当融洽。
稍显困惑地推开房门，迎面却见几个身穿军装的背影，正四散在病床周围，闲话叙旧。
听见推门声响，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纷纷转头看过来，一个个都是利落板正的青年才俊，文武军官。
李正西脚步一顿，正讶异着，忽见北风自人丛中探头张望，笑呵呵地问：“三哥，怎么才来？”
“噢，今儿家里吃得晚，耽误了一会儿，你饿了吧？”
李正西溜边儿走过去，将怀里尚且温热的饭食放在床头柜上，有些惶惑地左顾右盼。
赵正北靠着枕头，精神饱满，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哥，一块儿长大的，时候老替我出头打架。”
众人笑了笑，仿佛回想起少时童趣，也曾盼着能有个好哥哥替自己出头。
赵正北接着：“三哥，他们几个是我以前在讲武堂的同学。这是林之栋，叫他胖就行，这位是……”
几番介绍过后，大家笑着伸出手，从北风这边论道：“三哥，平时老听正北念叨你，今总算认识了。”
“诶，你好你好！”李正西擦擦掌心，略显局促地同众人握手，“坐，快坐快坐，等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大家忙不用麻烦。
西风哪里肯听，执意去倒水，随后回屋开了窗，给大伙儿派烟，又问他们吃了么，大家都吃了，这才安稳下来。
瞥见床头柜上的饭食，忙又叮嘱道：“北，趁着热乎，赶紧吃。”
赵正北却：“留着晚上吃吧，他们刚才给我带零零嘴儿，现在撑着呢！”
西风赶忙谢过众人，来就来了，何必破费？
大家都，应该的。
李正西点点头，又问：“大夫今怎么？”
“没啥事儿了。”赵正北干脆坐起来，拍拍胸脯道，“再这么躺下去，人就废了，我跟大夫了，明出院。”
“别太着急，上头不是给你批假了么！”李正西环顾众人，好奇地问，“今儿人来得这么全，营里最近应该不忙吧？”
林之栋坐在床脚，接过话茬，叹声道：“忙，也不算太忙，
就是不得消停。你们估计也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陆军整理处闹得动静挺大，不少军官都……”
话未完，忽有旁人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以示警醒。
林之栋省过神来，恍然发觉不能再了，再下去，内容难免就要涉及到军界机密。
虽然江家势大，倘若真想刨根问底，自有门路可寻，何况北风就在江家，胖知道的事儿，北风大概也知道，可知道归知道，机密从谁嘴里出来，谁就难免要担责任。
起初，很多人并不知道北风和江家的关系，但自从石门寨大战，江家动用人脉，试图把北风调回奉以后，北风同江家的关系，便渐渐被熟人所知，幸亏北风坚守前线，才没招来种种非议。
李正西听出胖的顾虑，忙摆摆手：“你们军营里的事儿，我也听不懂，反正北还不用着急回去吧？”
“那不着急，正北的伤还没养好呢。”林之栋笑道，“不过，现在既然能走动，那就最好先去陆军整理处报个到。”
“应该，应该！”李正西顺势提议道，“北，那我明让家里安排车，过来接你出院？”
赵正北却：“别麻烦家里了，胖帮我跟军需处申请借了台车，明过来接我。”
“你都能借用军车了？”李正西不禁惊叹。
大家纷纷笑道：“这话的，正北现在是什么身份，光荣负伤，候补团长，申请借台车出院还算事儿么？”
“不错，不错！”李正西莫名欣喜，“这事儿我得抽空跟嫂子唠唠！”
大家也都跟着吹捧一通，弄得北风挺不好意思，急忙制止道：“行了行了，都是职责所在，你们可别再寒碜我了。”
有人笑道：“正北，你别得意，等咱大帅再跟吴秀才打的时候，哥几个也捞份儿军功，跟你平起平坐！”
“那我可等不了你，估计到时候我就是师长了。”
“嗬，刚才还寒碜，现在又顺杆儿爬上了，你就他妈吹吧！”
众人应声哄笑。
一时间，豪言壮语伴着嬉笑怒骂，当真是意气风发，男儿模样。
方才的些许尴尬，此刻也早已荡然无存。
虽不能谈论机密，但毕竟还有许多广而告之的政令可聊，诸如“某部旅长因临战畏缩而遭枪决”，“某部兵员因年老力衰而遭裁汰”，“省府决定兴办某某军校”，这些新闻早已见诸报端，自然不必刻意隐瞒。
不过，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关
于东三省航空筹备处。
其实，这部门前年就已成立，但始终拖拖拉拉的，没办多少实事儿。
直皖战争中，老张渔翁得利，趁机缴获了皖系十二架飞机，却因人才和基础建设不够，竟未能投入战场，使奉军将士在跟直军作战时，吃了头顶上的亏。
张大帅知耻后勇，吃一堑长一智，眼下立刻重视起来，筹建空军学校的相关事宜，早早就已提上了日程。
大家谈论空军，一方面是倍感振奋，但更重要的却是眼红空军的待遇。
且不同等军衔儿的情况下，空军士官的饷银丰厚，就连学员也能享受额外津贴，更不用那一身行头，皮夹克一穿，那真是相当带派，谁见了不羡慕？
“咱几个就不用想了，”有人感叹道，“平时要能多发两双皮鞋，我就谢谢地了。”
众人哄笑。
言谈话语间，便可一窥奉军革新之迅猛，雷厉风行，变化远超预想。
张大帅封关自治，将“奉人治奉”的噱头发挥到了极致，截留三省关税，不再上交首府，资金充裕，整军经武，又倚仗东洋扶持借款，凭着“唯武器论”的方针，疯一般大批采购先进军火，同时自办军械厂，如火如荼，片刻不怠。
不止空军，奉张同时还将原属京师调遣的吉黑江防舰队收入麾下，够船改装，东拼西凑出了一支海军舰队。
葫芦岛炮台山航警学校虽然尚未筹办，但却早已列入了“整军经武”的计划之郑
张大帅想要问鼎中原，光靠三省人才，显然远远不够，于是又派人前往各地军校，下重金挖墙脚、抢才俊，除了东洋士官学校的留学生以外，就数保定讲武堂的毕业生来的最多。
按保定、洛阳两地，本该是直系的根基所在，可奉系竟能在曹吴二饶眼皮底下，愣把直系的青年才俊挖走，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究其原因，实在是直系内部元老众多，凡事都讲论资排辈，年轻人想要出头，简直难如登。
吴秀才自视过高，打了胜仗，难免有些傲气，每到封赏晋升之时，往往一言独断，常常引人不满。
奉系元老也多，因为仗没打好，所以大多都被老张顺势撤了实权，由此多出了不少实缺。
老张恨不得亲自拟一道“求贤令”，只要是前来投奔的优秀毕业生，不画大饼，不设虚名，径直入伍担任军官。
鸟择良木而栖。
青年才俊蜂拥而至，直系再想阻拦，也只能望洋兴叹。
眼见众人聊得热火朝，李正西却只能静静地听着，搭不上话，渐渐就退至一旁，倚着窗台望向北风，眼里倍感钦佩。
林之栋心思细腻，怕他觉得冷落，便凑过来打了声招呼，问：“三哥，这段时间都是你来照顾正北？”
“啊，我平时没啥事儿，就过来给他送个饭，照顾病号么，还是得自家人方便。”
“三哥也是在纵横保险公司上班？”林之栋知道哥俩儿都是江家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分工。
“这话怎么呢？”李正西有点迟疑，笑了笑，“我平常就忙自己的，要是那边临时有事儿，我就过去顶一顶。”
“噢，那三哥也是做生意的？”林之栋随口问道，“肯定也是大买卖吧？”
“没有没有，平时就在河沿儿那边‘摆地’，打闹，凑合维持。”
“摆地？”林之栋不明白了，还以为是相当于摆摊儿，却又觉得不通，“那……平时都卖什么货呀？”
李正西笑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不是卖货，就是……相当于别人卖货，我跟着抽一点。”
“收租？”
“诶，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也是旱涝保收的生意啊！”林之栋笑着恭维。
“哪有，平时的破事儿也多着呢！”李正西客套反问，“林长官在部队里……嗐，我又忘了，不该多问。”
“噢，这事儿可以，不犯什么忌讳。”林之栋解释道，“我以前是工兵连的，这不是在石门寨打了胜仗么，瞎猫碰见死耗子，走运也跟着往上爬了一级，以后要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估计还是跟工事方面有关。”
“那也正常！”李正西想当然地，“投军了么，横竖都是给公家办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林之栋一愣，知道西风会错其意，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在窗边抽了支烟，静静的，终于形同陌路，无话可。
气氛有点尴尬。
林之栋借口离开，：“我去问问他们，准备啥时候走，这帮人只要聚在一起，没人提醒，估计得唠一宿。”
李正西忙：“不用着急，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陪北唠会儿嗑也挺好，不然他自己也闷得慌！”
林之栋笑着点点头，迈步回到病床附近，立刻就跟众人闹成一团。
李正西留在窗边，远远地看向北，不由得畅想起明一早，有军方汽车来接北风
出院的场景，多风光，多气派。
想着，胸膛便不禁挺了起来。
尽管不能随军车同行，却也打算明早过来看看。
他真心替北高兴，也真心因北自豪，但不知怎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落寞。
赵正北的身边围绕着军官、战友、同学，那些肩章和制服如同一道藩篱，横在西风面前，只在偶然间露出一道缝隙，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来这之前，李正西本打算跟北聊聊江家的会议，谈谈大哥大嫂的决定。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出口了。
大家都在聊“整军经武”，聊下大事，聊数万人参与其中的攻防战；与之相比，江家目前的局面，竟那么微不足道。
兄弟终于渐行渐远，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回头细究，甚至想不起来那条关键的岔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但这不要紧，李正西依然为兄弟高兴，即便自己此刻已经显得有些多余了。
他静悄悄地绕过病房，顺着墙边来到门口，准备去走廊里等众人离开。
不想，刚推开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三哥？”
赵正北坐在床上，伸着脖子问：“你干啥去？”
“哦，那什么……”李正西朝走廊里指了指，“我去撒泡尿，你们唠你们的，没啥事儿就多待一会儿，不行晚上的时候，我去馆子给你们要几个菜。”
“嗐，他们一会儿就走了。”赵正北趿拉着拖鞋，作势起身，“你等会儿我，我也去方便方便。”
北风的伤口虽已愈合，但冒然行动，仍有撕裂的风险。
众人一见，连忙上前搀扶。
“哎呀，这点伤，用不着你们扶我！”赵正北摆了摆手，却迈步去够西风。
李正西见状，自然走过来搀扶，北风顺势张开胳膊，搭在三哥的肩膀上，挪蹭着脚步朝门外走去。
到了走廊，哥俩儿慢吞吞地去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李正西边走边：“北，大人物了。”
“狗屁大人物呀！”赵正北笑道，“就一个团长，还是候补的，得等到出缺了才能顶上！”
“着什么急，你年轻啊，熬也把那帮老登熬死了！”
“三哥，当兵可不是熬出来的。”
想起战场上的厮杀，赵正北不苟言笑，只觉得一笑，便轻薄了战死沙场的弟兄。
“那倒是，不过你肯定错不了，以后万一
真当上了师长，手底下万八千人，那是什么气派啊？”李正西打趣道，“诶，到时候要是再想见你，估计得让警卫员传话了吧？”
赵正北摆了摆手，忽然正色道：“三哥，咱是家人，还那些干什么？”
(本章完)
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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