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九曲十八弯。
陈以之百无聊赖,便又提起了那和尚:“你跟我那秃驴跟你了些啥?免得穷得响叮当的家连响都不响了,别看这些秃驴慈眉善目的,你去庙里上根香都要收你百来文钱,这些秃驴就是见钱眼开,瞅瞅你,一身上下凑不出两百文钱。连你这样的都不放过,你也得长长脑子诶,……”
“是是是,那个和尚跟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世道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不要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就算这个世道再烂,烂成了一座化粪池,那也不是你吃屎的理由,你现在受的苦在将来会化为你的福,身入泥塘,心要自在。”
陈以之双眼微眯,炭黑少年自知逃不过,继续道:“身无枷锁,得大自在。”
“嘁,去他娘的,还了什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动物也一样。”
”以后别他娘的跟他有来往了,不然你娘的药钱我不借给你了。”
风度一听,显然听出了怒气,加上后面一句更是一惊,便连忙点头答应。许是先前自个儿那和尚讲得有理的缘故,而陈以之又常与他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陈以之似是不解气,继续道:“你和你娘连饭都是上顿没下顿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觉得他有理的,去吃野菜吗?结舍利子?那是得好听,得不好听那就是营养跟不上,肚子里生出个石头,肚子里放个石头你舒服啊,能不能先把饭吃饱了再去听他瞎讲,图一乐算了,你你娘身子本来就差,是不是要你娘以后爬不起来再去抓野兔野猪,现在你搁这什么救动物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都是情分了,明个儿跟我进山抓猪给你娘补补,听到没……”
陈以之就像是个老爷子教训自家晚辈似的骂了一路,而风度终归没有还一句嘴。
镇三面环山,原本住在春泥巷的两位黑、白少年一回来便到横穿镇的福运河,将一身泥土洗了个遍,洗了个大概便朝着最东边的巷子,桃李巷出发。
由于气甚凉,如今只是渐渐转暖,所以风度的娘则是在陈以之的祖宅过了一个冬。
两位少年先是去林叶巷的药铺,药铺掌柜是个看似古稀的老者,不过身子却是健朗得很,唯一的爱好便是一七两酒。
两人从泥地踩上砖地,风度提足极快,甚至有些慌乱,不知是心急于抓药,还是怕脏了……砖地。
陈以之一手压住风度背上那个泛黄的竹箱:“急什么,爬也在李老头关门前爬到了,你娘那儿有鹿照看,她还能害你娘不成?”
陈以之似来想到了什么,左手大拇指在食指上那枚约莫四分一公分宽的玉白戒指上搓了搓,又言道:“你去抓药吧,跟李老头一声,让他晚点关门。”
罢,陈以之遂转身离去。
风度微微颔首,对于陈以之变化无常的行径已然见怪不怪。起先还慢慢步行的风度回头见陈以之到拐角处不见踪影,便开始加速奔跑起来,却不知陈以之在拐角处亦是回了头,见着奔跑的他摇头不已。
风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李老头的药铺。
“李爷爷,抓药。”
风度轻喘着气,从兜里翻出十个铜钱。
李老头半睁着眼,抚着自个儿那足有六公分的白须问道:“还是上个礼拜的情况吗?”
“对,就是今早比以前咳得要厉害些。”
李老头点零头,叫唤了一声:“牛大,加重些药量。”
随即对风度道:“十一文。”
风度心中一凉,并未作何挣扎,因为自己知道,自己的口袋内就只有十个铜钱。风度突然想起陈以之的压箱一事,边翻竹箱边道:“李爷爷,您等会儿哈。”
柜台很高,风度只有踩着一块十五公分的石块才能勉强探出半个脑袋,所以对于李老头是何反应、表情是一概不知的,只好招呼一声,免得让人生厌。
竹箱内的东西并不多,柴刀、铁锹、常年准备在竹箱的两竹简腌菜以及一双草鞋。
风度为了快些找到自己以为的铜钱,几乎将所有东西都盘了出来,这才探手进去摸出那枚孤零零的铜钱,用衣服使动擦了擦,将铜钱上那有点泥的孔方处多擦了几遍,遂同自己的十个铜钱一同举到了柜台上:“李爷爷,您请点一下。”
李老头没好气道:“还要你,对了,你明进山不进?你娘那药有一味药不足了,明个儿牛大进山,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好,明个儿卯时我在铺子前等牛大哥。”
风度不闻动静,便从柜台上取过药包,随即道:“陈以之让我跟你一声晚点儿关门。”
明知不会有回应的风度溜烟儿便向桃李巷跑去。
“以之又骂你了?”
风度默默领首,遂将事情缘由了一遍。
妇人叹了深气:“以之没错,那和尚也没错,但你也要看看自身的实际情况,去选择,但事实上由不得你选择不是,以之为我们娘俩操劳太多了,娘也不怪你犯傻,只是犯傻的时候偷偷的,别让以之知道,你与以之自然是有不同的见识,以之为你铺路你不走,无可厚非,毕竟你也没要求他做什么,但回头看时,别让别人感到失落,别让自己感到后悔才是。”
风度重重地点零头,随即又是脱下了一件穿上不久的棉衣套在妇人背上:“娘,我去端药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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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巷南边,一座私塾内,还有着一位教书先生在点灯夜读。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从门上传来。
教书先生一边起身,一边道:“请进。”
来人是佝偻老人,杵着拐杖:“江泽灵,大势如此,你改变不了什么,那位,咦,何必呢。”
被称为江泽灵的教书先生只是沉声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害,你大可在外救千万人,又是何必呢?两座下必会再战,有你坐镇契阔恩洲,退蛮荒下八万里又有何难?”
“曹先生,若我不是这洞圣人,可是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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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度为妇人熬好药后拜托玉皙少年到了辰时帮他娘端一下药。
陈以之当时还是睡眼惺松,迷迷糊糊地答应着。
风度自然信得过陈以之,到时只要微微加热便好。
风度背上那半人高的竹箱,装有柴刀、铁锹,自然还有竹筒饭和腌菜,早早到了林叶巷的药铺前等着他的牛大哥。
牛大是位身型壮大的中年汉子,也是早早起了床,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人,身形矫健精壮。
“关大哥,今个儿你也去采药吗?”
精壮男子笑着点头:“这不牛大怕找不着药被李老头骂嘛,老早就敲我的门,给李老头都吵醒喽,那是一顿骂哟。”
三人边走边聊,一直到了山上,三人才闭上嘴,认真走路。
泥泞的山路,对于身处茫茫大雾内的三人,可谓是刀山火海,举步维艰,好在草鞋有一定的抓力,才不至于东倒西滑。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
观景如此,采药亦然,所以三人若想在黑之前赶回来,就不得不早早出门, 否则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采药。
直到辰时,陈以之才从睡梦中醒来,妇人已然在鹿的帮助下喝了些稀饭,以及加热后的汤药。
桃李巷的祖宅中,陈以之起来喝了些稀饭,难得带上女仆鹿一同出门。
“风度卯时就背着竹箱出去了。”
陈以之点零头道:“你自己去转转吧,我去散会儿步。”
在这生活十多年,哪儿有老鼠洞都摸明白了,桃李巷相较于其余三条巷子,人户是最少的,两百户出头的样子。
鹿便向另一个方向漫步而去,走走停停。
桃李巷的人家大多在外墙附上爬山虎,点缀着些许花。
桃李巷自然不乏桃李,巷子两旁的桃李耸出外墙,枝丫拢聚,形成一幅“不至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之景。
鹿从桃李巷走到了徵羽巷,徵羽巷巷如其名,一半人户皆精通乐器,较为出众的乐器有古琴、箜篌、古筝、二胡、锁呐。
巷子中只有两家餐铺,生意算不上火热,大多是春泥巷的农夫,这些人自是少夫缺妇之人,刚从农田里直起腰来大多是日半中,家里头有三岁四岁孩子的,自己抗得住饿,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又像哪家子话。
如今清明时节,徵羽巷的两家餐铺别提有多冷清,不过走在巷子的砖地上,也是一种享受,可以听到从家家户户内传出的乐器佳音。
门可罗雀的巷子尽头,伫立着一位和尚,正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鹿还在想顶着个光头不冷吗,那和尚却是消失在鹿的视线之中,鹿自然不是来此闲逛的,但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名为横渡的大山中,陈以之正在与一只肥壮的野猪对峙,野猪的背脊上有着数道鲜血淋漓的划痕,而陈以之的那把玄黑铁扇,顶部的九道锋刃上,正滴着点点鲜血。
玄黑的铁扇在陈以之的手中一合,打在左手上一响,野猪可谓是惊弓之鸟,撒腿就跑,在林木间横冲直撞。
“关山月,拦住这畜牲,今晚上加餐。”陈以之大声唤道,在野猪身后穷追不舍。
关山月,也就是风度口中的关大哥,大声笑道:“今个儿能不能多给条猪腿?”
“不能多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不是。”
关山月摇头一笑,一个健步来到足有半丈高的野猪面前,双膝微弓,抬臂手握野猪的两根獠牙,双脚不一会儿便是陷到霖下,硬是凿出了两条深沟。
“臭子,来补刀啊。”
“去他娘的,老子有点追不上啊,你加把劲啊。”
关山月仍在被这头肥壮的野猪顶得起飞,只是现在已经将脚从地下拔了出来,正在考虑如何落脚。
“你没长脑子啊,打那畜牲的眼睛啊。”
远在十丈开外的陈以之突然见着奔向野猪的牛大,见其空手实在是头恼不已,懑懑喊道:“牛大,拿刀啊。”
牛大从背后竹箱取出一把柴刀,猛然向野猪掷去………
“牛大,他娘的你眼瞎啊。”关山月 松开一手,腰部发力,骑在了野猪背上,单手抓紧一大撮毛,两腿紧夹,一手将嘴上叼着的柴刀取下,破口大骂。
牛大讪讪一笑,也不还嘴。
此时关山月一刀砍在野猪额头,在此方面,柴刀甚至不如捕,完全无法刺入野猪的身体。
陈以之打开铁扇,用力将其飞了出去,正好扎入了野猪腹部。
牛大接过关山月弃下的柴刀,不再多管。
关山月取下扎进野猪腹部的铁扇,合起便是刺入了野猪颈部。
不过显然没有一击毙命,野猪吃痛,暴跳如雷,使得关山月在野猪背上上下窜动。
陈以之趁机赶到了野猪附近,捡起两块石子便向野猪的瞳孔砸去,但想在野猪几近发疯的情况下精准砸到它的眼睛,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陈以之砸了足有十七次后,总算是给野猪的一只眼睛砸得睁不开了。
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加疯狂地乱窜,可任凭这只野猪是如何的疯狂,陈以之和关山月可没有半点放过它的意思。
关山月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刺入野猪颈部的铁扇抽了出来,这要是等会儿不心给铁扇打坏了,指不定自个儿的猪蹄子都没有了,就更别想多要个猪腿了。
抽出铁扇后,也不管一扇子的鲜血淋漓,随意地向陈以之扔了过来,陈以之也不矫情,接过带有粘稠鲜血的铁扇。
关山月以双手撑起自身,遂猛然跪了下去,跪得野猪瞬间失了精气神,只听一阵咔咔作响的关节碰撞声和一道清脆的断骨声响起,这野猪已然匍匐于地,似是认命一般一动不动。
大战告捷,风度和牛大闻讯而来。
风度突然顿足,看着瘫在地上的野猪,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过了许久才道:“它有身孕的。”
陈以之倒也不是不明白风度的意思,只是感触不深,遂问道:“反正它现在活不下去了,不如剖开它肚子看看那些猪崽还能不能活?能活就给你了,带到春泥巷去养,可别糟践我的祖宅,养大了再杀,怎么样?”
风度愣愣出神,看着那头双眼渐渐闭合的野猪,缓缓点头。
陈以之心中直骂娘,他娘的个死和尚,杀个野猪还搞得这么麻烦,你清高你伟大,你来给他送饭啊,讨饭讨得你光荣似的。
陈以之见风度点头,便开口道:“关山月,给他翻个身。”
陈以之又回头看向炭风度,故意做了个鬼脸:“要不你先跟牛大去采药?忒血腥了,我怕你受不了,晚上做噩梦。”
风度刚想点头,又摇了摇头:“怕你给猪崽杀了,我勉强忍一忍吧。”
“知我者,春泥巷度子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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