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西门,向前四五里地,经过一个村子,便是一座土山包。那山包不高,夏日里杂树茂密,野草丰盈。此时刚转暖,早晚还有些凉意,土山包上只是初见了绿意,仍可见冬日里的萧瑟孤寂。
于桂出了城门,眼见着城门关闭,心中黯然。本想在城门口等待,又想着自己是个拖累,还是走得远些去路边等候罢了。
沿着大路前行,催马经过一个村子,走了一盏茶的时分,便望见了那山包。于桂有了主意,下马步行,牵马上山。放任那马匹在山上吃草,自己寻了个靠近大路的所在,两眼望着来路方向,等候着那个“陌生人”。
“我将自己姓名告诉了他,却来不及打问他的姓名。”于桂眼望着东边,心中暗自想着,颇有些后悔,“方才那一路同行时,本来可以问的。”
临近晌午时,肚子饿的发慌,便去马匹褡裢里寻找食物,那褡裢里空空的,并无所得。想去附近村子里买些吃食,又一转念,怕那人经过时,自己错过了,便又打消了主意。过了晌午,肚饿的感觉竟渐渐轻了,也就不觉如何了。
日头傍西时,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眼睁睁地等了一,并不见那人过来。于桂早已经问过村里人,知道这条道路是出城远行路饶必经之路,并无旁的岔路可走。不见那人,便只有沿来路回去,再去村子里打问,或是就在那村子里。
于桂想着,又靠在山边枯树上等了一炷香的时候,直等到落日余晖收尽,大黑了,看不清那路上人迹了,方才牵马下山,循原路回去。
在村子里打问了几家,都不曾见过她所之人。最后从一位晚归的孤老菜农那里得了消息:城楼上有人争执,两人坠下城楼,当即身亡。城门关闭了将近半日,方才恢复通校傍晚出城时,仍有一具尸体躺在那里,尸体上盖了一张草席。
于桂掏出身上所有银子交予那孤老菜农,买了几个硬面饽饽。那菜农推农家吃食不值钱,坚辞不受。于桂看见菜农腰下别着一把斩材钝刀,便抄在手里,是剩下的银子便算作买刀了。于桂翻身上马离去时,那老农还追了几步,是钱太多了,受不得。
于桂骑马走出村子,停在村口,呆立了半响,仰头望向空,两行泪水顺着两颊淌下。上的圆月冰冷如刀,将四野蒙上了一层寒霜。
“早应该打问他姓名的,在那个世间相遇时,总能招呼一声。”于桂心中念念着,催马沿来时道路,朝那城门口行去。
五日后,bJ城东厂衙署内。
东厂督主田怀仁自收到关外鸽子卫那封传信后,便一直跪在关帝爷的神像前,焚香膜拜,磕头祷告。
那封来信,内容简洁,只有短短一句话:叛逃关外之魏逆余党崔承用被此前于侯家集消失无踪之锦衣卫总旗胡跌儿斩杀正法。
田怀仁对此消息还不敢完全确信,便命陈生与东厂驻山海关监军太监王成快马联系,确凿崔逆之事的实情。陈生不敢怠慢,亲自指定得力人手,疾奔山海关。
田怀仁心知从bJ往山海关此一趟去,便是沿途换马,日夜不停,也总要一日一夜,回程也是如此,还不算在山海关耽搁的时间。故那确凿消息回来,至少也需三日。但为表心诚,田怀仁命令左右,三日内,他只喝汤水,不进饭食。除去皇帝来召,除此不容旁人打扰。他要闭门长跪在关帝爷神像前,日日焚香,时时祈祷,只求那消息确实。
陈生及东厂几个管事太监都来劝解,被田怀仁喝止。他便将旁人驱出正堂,自顾关门,跪于蒲团之上,口中念念,心中反复两句:“崔承用伏法,崔承用伏法,爷爷,关帝爷爷保佑,此信为真,此信为真。通盘谋划,本已不抱希望,若今日真的成事,实是神明护佑,苍有眼,在此叩谢。”叨念几遍,便伏在青石砖地上朝关帝爷的神像磕三个响头。如此,周而复始。
守在门外的陈生等心中着急,想着如此几日,怕是那消息还没来,这边田公便已经身子支持不住了。但劝解无用,又不敢惊动圣上与曹公,便也都无法了。
隔午后,紫禁城内正在伏案练字的曹公听亲信潘石头有些仓皇地推门进来,便顿住笔,颇有些不悦道:“了你多少次,凡事不必惊慌,又是得了什么信息,怎地如此不得体。”
那潘石头知道是自己未在门外叩门,唐突进来,扰了曹公的兴致,令曹公不快了。稍一迟疑,还是被心中之事推涌着,躬身见礼,神秘兮兮地:“曹公,石头今日不得体,实在有缘故。”
曹化淳擎着笔,仿佛思量着如何落笔,口中念念道:“有话便。”
潘石头躬了躬身子,走上两步,悄声道:“我感觉田公那边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平日里勤来宫中面圣的田公已经两日不曾在宫中现身,便是东厂的一众也都在这两日里不见人影,便是皇帝无事征召,他们也是每日都要进宫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曹化淳仿佛一时不知要写什么,仍在皱眉思量,口中出声道:“嗯,接着。”
潘石头见曹公的样子,仿佛并不太在意,便加重语气道:“那田公一向对曹公得宠深怀嫉妒,不得不妨。”
曹化淳仍是不动声色,按住那一方宣纸,挥毫在纸上写下“平心静气”四个字,侧头看着潘石头道:“便是有事,只需耐心等待便了。无论好事,坏事,该来的,终是要来的。”
潘石头看着曹公,一时语结,不知该什么,便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却仍是对田公的反常怀了各种猜测,想着前些时的事情,颇有些忐忑。
那通过东厂私密途径自山海关返回的消息比之预想更快到了东厂衙署。东厂督主田怀仁确实已经三日没有进主食,只凭汤水果腹,明眼看去,比三日前瘦了一圈,那本就干瘦无光的面孔更如冬日稗草般萎枯如灰。三日里,大多时,便是俯身在那一方蒲团上,或跪,或坐,或侧卧。除去送汤水进来,那正堂的屋门便一直紧闭。手下之人在门外多番劝解都是无效,最后一次,田怀仁在屋内呵斥:“若是你们心中不诚心,恼了上神,那消息若是不实,我便给你们讨个“不敬”的罪名,你们便都去诏狱里待着吧。”自此,再无人敢多言。每日两次,太监送汤水进去,东厂几个主事便守在门外,不时透过门缝朝内观望,只见那屋内烟雾缭绕,隐约可见督主田怀仁俯身在正堂正中,整个正堂都蒙在一片烟雾之中,仿佛已不是人间。
那日大早,尚未大亮。得了消息的陈生不敢丝毫怠慢,将那红蜡密封的密信两手捧着,脚不停歇地奔到正堂紧闭的门口,跪在门口出声道:“督主,北边来信了。您开门吧。”屋内并无声响。
陈生手上有了消息,不再顾虑,一把将门推开,借着香案上的烛火,看见田公委身在蒲团上,正自昏睡。陈生紧跑过去,一把扶起田公,出声叫道:“田公,北边来信儿了。”
田公迷糊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陈生,忽地面现怒色道:“你怎地进来扰神,若那神灵怪罪,令那消息落空,你可担得起罪责吗?”
陈生忙双膝跪地,两手呈上那封秘信,口中带着哭腔道:“田公,北边来信儿了。不管那消息如何,您都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不必急在一时,来日方长啊。”
田怀仁眼睛看着那封躺在陈生手中的信,两眼渐渐有了光泽,伸出一只手,抖抖地将那信拿起,又转身朝着关帝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两个指头捏着封口,抖抖地将那信封撕开,两手颤颤巍巍地拿出里面的信纸,将那信纸平展开。陈生忙去香案上将烛台端来,擎在一旁,将那不足手掌大的一方信纸照亮。
那信纸上也只有三行字迹,其中两行更是溜须拍马之词:上秉督主田公,锦衣卫胡跌儿日前于蛮夷之地斩杀正法原魏逆余党叛逃敌营之崔贼承用,胡跌儿其人已于沈阳城下罹难。消息确实,毋庸置疑。属下王成于山海关遥拜田公,三跪九叩遥拜圣上,恭贺田公大事有成,恭祝圣上皇恩浩汤,感动地,能成就此万难之事。属下王成再次叩头遥祝。
田怀仁看清了那纸上的字迹,抬头看着大太监陈生,嘴角抽搐,语带哭腔,念念道:“事成了,事真的成了。”罢,转身伏在那蒲团上,口中呜咽,痛哭出声。
田公与陈生两人设计了这一盘自损谋敌的棋局,为了以防万一,除去两人,旁人都被蒙在鼓里,便是对圣上与曹公都不曾吐露分毫。谋算中,若是事败,便是那胡跌儿临阵反水,逃匿关外,田公落个识人不明的罪过;若是事成,再将全部原委告知圣上,落个擅自决断的罪名是少不聊,但大功当前,所有罪过便自都可以掩盖了。这便是田公与陈生两饶算计。只是随后鸽子卫传回的消息都令那“事成”的念想越来越淡,终而不再抱持任何希望。只是乞望冥冥之中的神佛保佑,以求万一事成。故当那消息传来,田怀仁的第一念头,便是不能确信。
而今,消息坐实,长久以来积压在田怀仁心中的郁结终可一释,难以自制下,放声大哭。陈生也自感从中来,口中劝慰,默默流泪不止。
田公哭了一通,立起身子叹息道:“可惜了那胡跌儿,也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厚望……更衣,我现在就去宫里,将这大的好消息告知圣上。”罢,扶着陈生的手臂,站起身子,一阵眩晕,又倒在霖上。
陈生扭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快些端进来。”那门外侍卫便将早备好的参汤躬身端了进来。
那日,崇祯帝朱由检刚下早朝,听到身边太监禀报,东厂田怀仁在宫门外跪了大半个时辰了,等着皇帝下朝。朱由检知道定是有事,便传田怀仁到寝宫见面
朱由检见到田怀仁时,便知道是有大事了。田怀仁身着盛装,跪在地上,手举过头,捧着一卷书册。朱由检出声道:“田公,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
田怀仁仍是那般俯身低首道:“圣上,非是一般喜事,实是大喜之事。陛下,将您御笔沾上朱墨,我再将这降之喜告知于您。还要乞望您恕卑职之罪。”
朱由检撇嘴笑道:“你这是弄得什么玄虚?”口中着,还是拿起书案上的毛笔,沾上一点朱墨,擎在手里。
田怀仁站起身子,躬身朝前走到朱由检书案前,又是“扑通”跪在地上,将那书册展开,举过头顶。那书册展开,原是一封长卷,上写着魏逆一党一众要员,名字大不一,有些名字上已经被朱红划去,显目处大字写着的便是魏逆余党外逃十三饶名字。
田怀仁两手微微发抖,声音打颤,出声道:“圣上,您便将那魏逆十三余党中崔承用的名字划掉吧。”
朱由检听了,猛地起身,喜道:“怎么,那崔贼伏法了么?”
“是,是,逆党崔贼承用已于日前,在那蛮夷之地被锦衣卫胡跌儿斩杀,伏法了。”田怀仁手举着长卷,俯身磕头。
朱由检最为看重,执意追讨的便是这崔承用,而今听了这意外之喜,自然大喜过望,忙伸手将田怀仁一把拉起来,拿过那书册长卷,放在书案上,用朱笔在崔承用的名字上打了个红鲜鲜的叉子。之后,将那朱笔甩手扔在书案上,难以自制心中的喜悦,来回在殿上走了几步,抬头道:“田公,你方才是锦衣卫胡跌儿执法,那胡跌儿现在何处,还有前些时,听那胡跌儿失踪不见,到底是怎么个缘故?”
田怀仁躬身道:“我今日晚些时候,会写一份折子呈上,将这事情经过详细写明。还要自讨您的责罚。”
朱由检笑道:“何来责罚,如此大功,只有厚赏。”田公不言,叩头退下。徒殿外时,听到殿内皇帝出声叫好,心中便自安定了许多。
是夜,朱由检寝宫中,田怀仁呈上的折子已经阅过,散乱地扔在地上。朱由检仰躺在一张藤椅上,身上盖着黄缎锦被,眼睛微闭,半睡半醒。忽地,口中念念有声:“好一盘棋局,好一场大戏,呵呵。”
司礼监曹化淳的寝处,也是一个不眠之夜。曹化淳已经知悉了那事情的经过,对田怀仁谋划全局,欺瞒上下,并最终成就大功,而己方在这一局棋中竟折损了佟老大,敖胖子,铁七三人,更是不出的心痛,而诛杀崔承用,却又是追讨魏逆一党以来,最大的成果,着实可喜。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真是料想不到,那胡跌儿竟然真的就杀了崔逆承用……前些时,在侯家集发现了佟老大的尸体,何欢在田家岗发现了敖胖子的踪迹,咱还疑心是那鞑子胡跌儿反水,却原来都是田公的谋划,竟把我们也谋划进去了。”潘石头低声叨念着,语气间满是不满。
“不管怎么,终究是将那崔逆正法了,那胡跌儿真是……厉害。”曹化淳轻声叹息着,并没有过多抱怨。
“那胡跌儿多有手段,还不是也死在了那沈阳城下,哼,折损了四个人,才换来崔承用一条性命,真不上是赔了还是赚了。”潘石头低声着,翻眼睛看着曹化淳。
曹化淳“啪”的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吓得潘石头忙躬身跪地。
“混账话,不要多了。”曹化淳想来痛心,自是心中有气。
沉了一会儿,曹公见潘石头还那般跪在地上,便轻声道:“起来吧,地上怪冷的。”
潘石头站起身,立在曹公身侧,不再多言。
“那个在胡跌儿尸体边自尽的女子到现在也没有查出底细么?”曹化淳沉了半响,忽出声问道。
潘石头低着头道:“动用了关外的鸽子卫,没有半点消息。”
曹公长出了一口大气,叹声道:“死时有个人陪着,黄泉路上不寂寞,也算是胡跌儿这子的福分了。哎,如此大功,却无福消受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夜已深,潘石头还在身边候着,见曹公许久无话,便怯生生地悄声道:“田公如此行事,置您于何地,您就真的如此心平气和,任他这样么?”
曹公仍是沉默半响,忽道:“我们不必多虑其它,与其赌气,不如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便了。”
又沉默片刻,叹口气道:“田公如此,于他,也不准是福是祸呢。”
外面起风了。已是春深的时节,夜晚的风透过纱窗打在身上,仍是有些不出的寒意。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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