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姥姥后,母亲比从前更沉默了。
我怕她会一直抑郁下去,总是在一抹淡夏的夜晚,和母亲一起回忆往事。
得最多的自然是姥爷。
而姥姥章美坤,晚年生活应该算是幸福的。
因为八十年代初的那次误诊,倒好像是成全了她,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也包括,她忘记了左奶奶,及有关左奶奶所有的记忆。令人欣慰的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姥爷,记忆中他们的夫妻生活,虽然不是琴瑟和鸣,但也算幸福美满吧。
后来听专家表舅,姥姥这是选择性失忆。
不过,我感觉这样子挺好,应了那句俗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所以,姥姥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一个偏心的老太太。
姥姥一直和唯一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姥爷的问题,貌似受影响最严重的就是舅舅鱼世俊了,无论学习,生活,还有婚姻,都遭遇到了常人所难遇到的挫折,以至于,无论是大姨,还是母亲,无形之中,内心深处似乎对这个弟弟怀有那么几许的歉疚。
舅舅在大姨夫的努力下,好歹是上完了中学,再继续考学那只能是想想而已,别参加政审了,在学校连参加报名的资格都没樱
母亲,六二年时,当舅舅拿着毕业成绩单跑到运河边痛哭,祭奠他永远失去了上学的资格,也祭奠他胎死在萌发中的初恋。
其实,那,姥爷一直跟在他身后,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姥爷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舅舅在运河桥上坐了一夜,姥爷也默默地守了一夜,他们不知道的是,大姨和母亲在距离他们不远的树林里,也静静地陪了他们一夜。
从那起,十八岁的舅舅鱼世俊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笑容,才四十五岁的姥爷鱼永泰,他的腰一下子就弯了,本就浮肿的脸上,呈现出的灰败的沉寂,眼里再也没有了光。
姥爷和姥姥正式分居了,不,不,应该分家更准确。
而这次没有吵架,更没有动手。
从那起,姥爷不顾两个大女儿的阻拦,搬到了村东头的那个柴火棚里,没有窗户,只能从栅栏门缝隙透出一点光来。
从那起,已经出嫁,却仍住在娘家的母亲,每更加忙碌了起来,帮着姥姥和弟妹忙完饭,她还要赶去给姥爷做。
她总是要费尽心思用爹那点有限的口粮给姥爷做得精细些。
面对越来越削减的姥爷,母亲只能默默流泪。
那一日,精疲力尽的姥爷,收工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用两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嘴里喃喃地叫了几声:
“倾儿……,倾儿……”
不知道怎么了,他随后就陷入了昏迷。
当母亲走进黑屋时,只听到昏迷中姥爷哽咽地呢喃着:
“倾儿对不起,对不起啊,你终于想……想通了,你……终于……不要我了啊……”
母亲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她生动惊动姥爷。
“倾儿,对不起,我实在放不下他们娘几个,我……,也是我连累的他们,今生,我愧对所有人啊……”
“倾儿,希望来世不再见,希望来生不要认识我……”
最后一句,母亲听出姥爷好像是清醒了。
她轻轻唤了声:
“爹……”
“爹……”
“啊……,臻儿,你来了……”
迷糊的姥爷挣扎着坐了起来,他颤抖的手好容易点燃了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看到姥爷脸上未擦干的泪痕。
她知道,姥爷口中的倾儿,是她的救命恩人,其实,应该也是姥姥的救命恩人。
可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也一直纠缠不清,直到现在,左倾奶奶一直未嫁。
虽然母亲听过姥爷左奶奶未嫁,是因为她效仿她的偶像林巧稚医生,但姥姥却是不相信,即便她在生第二胎母亲时难产,是左奶奶救了她和母亲,却仍未让姥姥释怀。
母亲叹了口气,把借来的两斤白面,细细地给姥爷擀了一碗面条,还卧了一个从家里顺来的鸡蛋。这鸡蛋,是姥姥养了两只母鸡下的,平时只给舅舅吃的。姨作为老幺,偶尔也能得到个。别看父亲给姥姥寄钱,但母亲作为一个已经出嫁的闺女,也没这待遇,这还是趁姥姥不注意,她偷偷去鸡窝拿的。
母亲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瓶香油和一把香菜,立时,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引诱得姥爷有了食欲。
姥爷和着眼泪吞下了这碗面条,感觉这是他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珍馐美味。
“臻儿,你成亲已经三年多了,不考虑考虑去东北找玉轩吗?”
看着忙碌的二女儿,姥爷突然问道。
“……”
母亲一怔,她没有想到父亲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其实,自己的公婆月初时来过,并且向姥姥提出过这个事儿。
可当时被姥姥左顾而言他地回绝了。
胆怕事的私塾先生只好无奈地缄默不言,神色黯然地又回去了。
奶奶是姥姥的亲大姐,早年因为左奶奶左倾,姐妹俩产生了摩擦,甚至姥姥还对这个大姐动了手,听,姥姥打了奶奶一巴掌的。以至于姐妹俩人断了交,后来还是姥姥找人去媒,找奶奶谈好了条件,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
而当年的条件之一就是,母亲成亲后,必须得再给娘家挣三年工分。
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可是姥姥并不想兑现当年的承诺。
姥姥不同意,没圆房的母亲自然也不敢提。
她低头沉默着,并没有回应姥爷的问话。好久,才听到她:
“爹,我舍不得离开,我……也放不下……”
姥爷的眼眶湿润了。
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到大,懂事不,还任劳任怨,尤其是遗传了他视金钱如粪土的这个……毛病。
只能是毛病吧,因为,这一点,是姥姥最为深恶痛绝的。
舅窘底是不想务农,姥爷最终还是放下昔日的自尊,带上大姨准备的礼物,厚着脸皮去求了一个旧时的老朋友,在他的关系下,舅舅去了一个技术学校。
舅舅有了着落,姥爷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母亲,甚至偶尔她还能听到姥爷哼唱京戏。
最令她激动的是,有一次还看到他翻找出来从前穿过的一件宝石蓝色的戏服,缝补上面破损的地方。
母亲看着姥爷越来越好的面色,终于同意了姥爷的建议,答应一起服姥姥。
只是始料未及的是,此事还没有对姥姥提及,父亲便风尘仆仆地从东北回来了,他来接母亲去东北了。因为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还给姥姥转了非农业户口,安排好了工作。
一切只欠东风,只要姥姥一句话,母亲便能奔向幸福的未来生活。
可谁都没有想到,姥姥再次生冷地拒绝了父亲的请求。
喧闹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姥爷第四次动手打了姥姥。
一片狼藉之下,姥姥终于同意放了母亲的自由,答应了她随父亲去东北,但是继续给娘家寄钱这个条件必须遵循。
其实,不用姥姥以死相逼,父亲和母亲也会继续履行这个要求,毕竟这是母亲放不聊根。
母亲走了,但是走得并不开心,放心不下身体不好精神萎靡的姥爷,在姥爷的再三保证下,一九六三年春,她终于坐上了去东北的列车,奔向了不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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