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香素来觉少，白日里也从不午憩，但自这次发病服过那丸药之后，精神不济，总觉疲累难支，不得不卧床休息，一时梦魇昏沉醒来，见瑟立在床榻边，面目绯红，也不话，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妙香招手让瑟靠近些，瑟顺从地在脚踏上坐下，倚在榻边，不住地抹着眼泪。
“喝酒了？”妙香气力虚弱，声音极低。
瑟重重地点点头。
妙香支起身，虚弱地靠在床头：“感觉如何？酒好喝吗？”
瑟又摇摇头。
妙香道：“不喜欢，以后就不喝......”
瑟“哇”地哭了，朝前一扑抱住妙香，嗡声乞求：“宗主，你不要死，我不想让你死。”
妙香摸摸她的头，想话却又不知从何起，她早已完全接受自己寿数无多的事实，她的心神依旧坚定不移，可是瑟为她流了好多泪，这让她慢慢的也会感到一丝丝害怕、不舍、不甘，甚至是愤怒！
大名鼎鼎的杀神拄着烧火棍猫在炉灶后面给灶膛里添木柴，带给弱水的惊诧无异于听到哑巴突然张口话和大白撞鬼。她还是没有进厨房，只待在窗户外面，上身半支在窗台上，笑道：“你竟然真会做饭！”
玄月拨完灶膛里的烧的爆皮的木柴，磕掉烧火棍上火红的木柴灰，道：“我会做饭很稀奇么？”
“我原来对你也有所耳闻，传闻中杀神不伤不死，更加不需要喝水吃饭。”
玄月笑了：“我让你失望了。”
弱水道：“我对你没什么特别期待，你这个样子也不错。”
锅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团团热气从锅盖边缘冒出来，弱水大大地吸了两口，肚中馋虫疯狂叫嚣：“好香啊！”
玄月起身绕到灶台前揭开锅盖，用锅铲搅动锅里的食物，滋滋的声音不绝于耳，锅气和肉香蒸腾而起，肆无忌惮地冲进鼻息里，勾的弱水忘记自己的忌讳直扑进厨房：“熟了吗？”
“可以了。”玄月摸到捕，在砧板上把青葱切成细细的葱花。
弱水随手找了只白瓷碗给自己盛了半碗，潦草地吹了两口热气，玄月转过身来，给她碗里撒了些葱花。弱水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口。羊肉炖的软烂，莲藕的口感也是刚刚好，汤汁浓郁，厚味鲜美，一点膻腥味都没樱弱水喝的心花怒放，赞不绝口之余一点没耽搁吃肉喝汤，半碗吃罢又添满了一碗，瓷碗实在太烫，只好放在灶台上晾一晾，这间隙不忘跟玄月寒暄：“我还是头一回见人发内功是为加持火候煮羊肉的！”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做。”
“呵呵，那可太巧了，这才叫物尽其用，比打打杀杀好。”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充斥进宽敞的厨房，震耳欲聋，也阻住玄月的话。
妙香还是平静淡定的模样，只是衣物穿的极厚，面白如纸神如死灰，看起来极为脆弱。她身旁的瑟却是一脸惊诧和恼怒，方才的声音正是她发出来的，那模样和语气活像是新婚的娘子捉了夫君的奸情。
“那可是星言的口粮，你们怎么吃它的？”的是“你们”，瑟冒火的目光却非常坚定的盯在玄月身上，凶巴巴的样子感觉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把人活吞了。
弱水不明白瑟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弯着一双美目笑着诱哄：“你都舍得给星言就不舍得给咱们自己吃？再已经煮进锅里了，总不好捞出来扔了，怪可惜的”。
瑟不理她，怒气冲冲地冲过来：“明就是大祭，今日开始三日内我们全都要斋戒，怎么可以煮荤菜吃！到处都是巡查的人，给他们看了去告状，回头又是宗主的麻烦”。着抓起锅盖把半锅炖羊肉盖上，氤氲的热气从锅盖的缝隙中蔓延出来，香味钻进鼻子里，瑟口腔内口水肆虐，不禁脱口而出：“好香啊！”
弱水伸手在她额前弹了一下：“你个傻子，平时不见得多守规矩，这会儿想起来劳什子祭祀当斋戒三日。那些巡查的郎君早被我吓跑了，沉溟居拢共就咱们几人，只要你不出去谁会知道你吃了什么。”
“可是......”
弱水捏住了瑟两片嘴唇：“可什么是，你再唠叨心我咬你”。
瑟挣开弱水的手指：“可是......”
弱水没了耐心，脸色一变道：“你回头看看你家宗主成什么样了？给她吃顿羊肉汤补一补怎么了？你头次喝酒胃不舒服，喝点羊肉汤解解酒怎么了？人家辛辛苦苦做了事无意要你感谢，你反到揪着不放了！你究竟是在怕别人找事还是觉得人家做的比你好你嫉妒？”
瑟神情一定，眼睛里瞬间弥漫上水雾，垂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不是，我没颖。
看她这样子弱水心有不忍，有点后悔自己言辞太直接，上前握住瑟的手问道：“你这两到底怎么了，你不是会无缘无故闹别扭的人”。
瑟默默抹了一把眼泪，摇摇头，道：“阿秭你的对，都是我不好，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待弱水再什么，回身行至门口将妙香推到饭桌边。亲自取足四人碗筷，盛饭布置。
弱水拉着玄月坐下，一时皆都无语，气氛有些凝重尴尬。
妙香在瑟的帮助下喝了半碗热汤，每一口吞咽下去似乎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脸上挂了一层汗粒，这下连弱水也发觉她虚弱的很不正常，自己碗里的羊肉汤瞬间便没有滋味了。
妙香阻住瑟再一次送过来的汤匙：“你也吃，很好吃的”。
瑟固执道：“宗主先吃，宗主吃饱了我再吃”。
妙香接过汤匙：“帮我加点葱花，我自己来”。她的决定瑟从来都无法拒绝，夹了细碎的鲜嫩的葱花撒进碗中，又将碗心翼翼送到妙香手上。等亲眼看到妙香顺利进食，瑟才放下心照顾自己的肚子，弱水看她吃的投入，放下筷子逗她：“这羊肉汤做的是不是很惊艳？”
瑟吸留着肉骨头，百忙之中抬眼瞟了眼玄月，眉毛一蹙，道：“这么好的食材，怎么做都不会太差吧！”
弱水笑道：“你啊，全身上下嘴最硬了”。
沉溟居的厨房里许久没有这么飘香四溢过，妙香不事烹饪，以前都是师父浅秋照顾她的饮食，师父去后，瑟入住沉溟居，却是个明明厨艺不佳，非但不自知还分外自信的。妙香不挑食，加之不愿给瑟添麻烦，因而在吃食上从无二话。这突如其来的一碗莲藕炖羊肉，不光唤醒了她沉睡的味蕾，也勾起她深藏脑海的许多记忆。恍惚间，厨房里又响起师父走路的声音，师父亲自照顾三个病人，每顿饭都需要为他们准备不同口味的饭食，她的脚步就在无意识中变的很快，脚上的木屐不停地轻敲着地面，数不清要在饭桌和灶台之间来回多少次，才能换来满满当当的一桌饭菜。吃饭的时候师父会亲亲她的脸颊，鼓励她自己拿稳筷子自己吃饭，会去摸摸阿源哥哥的头，告诉他不要太勉强吃不完也没有关系，发现先尊比上次多喝了两口汤，师父满眼都是欣慰......那时她还，病症颇重意识混沌，记住的只有些零散杂乱的模糊片段，今时今日回想起来，一切竟比那时更清晰更令人触动......只是，那终究已是旧梦，再不可触及！妙香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就着一口热汤大口吞下，眼泪几乎要冲眶而出，好在碗里肉汤已经见底，妙香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擦拭嘴角，顺带着拭掉眼角的湿意。
弱水一碗汤喝的三心二意，这会儿又歪身贴着玄月问道：“有没有人跟你过，你的莲藕羊肉汤做的非常好？”
“从未有过。”玄月如实道，在她纵横江湖这十几年来，追杀和穷困始终如影随形，以至于她不得不经常露宿山野，饮食大多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和树皮草根，若无条件烤熟便就生食，从不拘泥讲究。孑然一身，居无定所，锅灶上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给别人做饭......呵！过去便是有这机会，也未必有人敢吃。
“从今开始就有了，这是我弱水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莲藕羊肉汤。”柔荑在玄月肩上轻轻一抚，歪着头道：“你在烹饪上许是有赋，有朝一日你若是厌倦了想要退出江湖，大可去寻一间街角的店面，开个饭馆专卖莲藕羊肉汤，香味传遍街头巷尾，每日限定只卖百来碗，保管生意火爆。”
弱水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人并非一般的江湖人，杀神玄月想要活着退出江湖，任何一个了解她的人听到这种话恐怕都会哈哈大笑然后讽刺一番。玄月没有立刻话，双手微握成拳搭在膝头，背脊修直，神情不上是柔和还是冷漠，看起来好像是在认真考虑弱水的话，片刻之后，她朝弱水道：“多谢你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一顿饭吃到最后，总算是宾主尽欢。饭后瑟主动收拾残局，弱水推妙香出了厨房，一路走一路打哈欠，困得不成样子。路过廊台时妙香想在外面晒晒太阳透透气，弱水返身欲寻玄月，哪里还看得见她的人影！弱水再想偷懒，也不忍心扔下妙香一个在这儿，只好陪着一起拐到廊台上。没想到廊台前头有张躺椅，上面晾晒着一床夏季薄被，弱水犯了软骨病，长吟一声扑过去躺下，舒展四肢，无比尽胸伸了个懒腰，不一会便有些迷迷瞪瞪了。
迷蒙之间，听见妙香缥缈的声音：“秦长使的丧仪设在无算草堂，明日衣冠入殓，你带瑟替我去拜祭。”
弱水侧了侧身子，许久之后才咕哝道：“好，我听你的。”
至酉时末，惊岚殿派来使者递上清风长老式令，以体恤妙香腿伤未愈行走不便为名，特令她暂卸主祭之责，居宅内休养不必出席大祭。妙香领命致谢，弱水同瑟静立一旁，未敢多问。
时至深夜，妙香倦意浅薄，倚在床榻上继续看《医经》，忽然间瑟抱着自己的床褥枕头闯进来，不由分在妙香榻旁打下地铺，“哧溜”钻进被窝中，闭上眼睛，俨然没有再话的打算。过了一会儿，室中响起瑟细微的鼾声，妙香搁下手中的卷册，吹熄床头的烛火。
第二日，弱水千载难逢地起了个大早，换上素服出门时，看见瑟立在廊下抹眼泪，眼睛肿的跟两颗鸡蛋似的。弱水走上前，拉着她道：“我们只是去一一夜，又不是不回来了，值得你哭成这副惨样？”
瑟遽然抬起头，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珠上布满红血丝，嘴角压制不住地抽动，看起来又委屈又倔强。对上弱水充满关心和探究的目光，瑟最终什么话也没有，低下头死命地将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
“好了，不要哭了，我去跟她打个招呼我们就走。”
晨光还有些昏暗，烛火却俱以熄灭，是以房中有些昏暗冷清。妙香也已起床梳洗停当，坐在卧房外间临廊的窗户前，窗扇紧闭，自无什么风光可看，她静静地坐着，似乎只是在发着呆。
弱水叹喟道：“我来跟你一声，我跟瑟这就要走了。”
妙香闻言转过头来，许是因为连续两适度补眠，她的气色好转许多，白色素服衬着她越发显得冰娇玉洁。“今日同是大祭正仪，路上人多，你们走路不要太急，以免跟旁人冲撞。”
弱水道：“你自己也要保重。”
妙香默默点头。
弱水想了想，道：“瑟的警觉性非一般人可比，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事要发生，你把她送走，她会以为是自己无用帮不上你......她心里很难过。”
妙香久久无话，瘦削的身体被一只没有生命的木轮椅环抱支撑，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孤独。弱水眼眶发酸，拧身走出房门。
“宗主、宗主......”瑟在窗外轻轻地喊，“瑟去去就回，宗主要等瑟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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