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茶蘧然起身,怒不可遏地瞪着榻上平躺着的男人。这男人正是那个冒死揭穿殷越反叛上尊的引渡坊侍卫。
他本应该是个普通的侍卫,阿茶从未想过在他这层平凡的身份之下竟隐藏着如此叵测的居心,他出来的秘密令阿茶骇心沥胆,悲恸欲绝。
阿茶知道自己没有机变灵敏的头脑和运筹帷幄的心机,他的性格憨厚而坦诚,而那侍卫早将他的性情习惯摸透了。阿茶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即便问出来了,非但不可信,反而很可能会被他牵着鼻子带到沟里去。阿茶非常清楚自己的劣势,所以一开始他便没有急于刑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那侍卫。亲手封了侍卫全身大穴将他丢在一间四面不透光犹如铁桶般的屋子里。侍卫不能话,能动的只有眼球和脑筋,他的听力也还在,可惜在这个屋子中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像个无可救药的瘫子。
阿茶每日让人时不时地给他喂饭喂水,管他如厕,但不会跟他一句话。屋子里一直点着灯,不分昼夜,侍卫一开始极是镇定平静,他是个硬骨头,心志坚定,吃了睡睡了吃,通过喂饭喂水的时机判断时间。阿茶却沉下心来跟他打持久战,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轮转不休,一不留神时间便模糊混淆了,侍卫的时间就此停住,他的硬骨头慢慢便被熬化了,他一心想死以求解脱,阿茶却让人把他看的死死的,他一点找死的机会也没樱
在侍卫煎熬难捱求死不能的时间里,阿茶火速查找线索厘清现实和局势,当他有了一定的判断时,他来到屋中解开了侍卫的哑穴,侍卫只了两句话,阿茶又将他哑穴封住,晾着不管。
第二次解开哑穴,复又如是。
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侍卫溃败不堪,不敢再耍心机。
听完侍卫的话阿茶却迟迟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侍卫赌咒发狠地道:“我不知我最终是为谁人效力,我也不必管,只因我发心无私。我听从方统领指示,方统领临行前叮嘱我,要我择准时机公开戍海卫叛变之事,给所有人敲一记警钟。殷越反叛之心铁证如山,我身为无垢岛儿郎揭露他的真面目自是当仁不让。我本该血贱当场以死明志......可恨我终究还是惧怕死亡,没有勇气,若我有半句虚言,我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阿茶知道侍卫的是真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发现了端倪,他只是不敢承认。
侍卫道:“方统领是你的老爹,他或许与你立场不同,但你不能将他当成是无垢岛的叛贼。”
“殷家爷孙俩才是叛贼,你该把他们抓起来,我敢方统领和许统领之死不是那么简单,红衣圣女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也绝无自相残杀的可能,殷家爷孙二人也有下手的动机和时机,你最好是查到底,别叫他们给骗了。”
阿茶失声道:“不可能。”
那侍卫冷笑道:“不要太相信你那好朋友,你大可把他抓来这样关上一阵子,保准他吐的更快,你要知道你是有权利和理由......。”
阿茶没让他继续下去,他出手又一次封住了他的哑穴:“我不需要你来教我该怎么做事。”
出了屋,阿茶瞬时就有些泄气,侍卫若是知道内核细情,怎轮得到他这么长时间关押审问?恐怕被抓当时就会被灭口。这么浅显易明的事实,他竟折腾了这么多过后才想起来!阿茶站在廊下半不动,眼中满是泪水,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抬头茫然四顾,回廊尽头的正堂里分明还能听见他们话的声音,还能看见犹如定海神针般存在的坊主一袭白袍稳坐主位,封主事笼着袖子,胖乎乎的身子站的并不直,面带微笑地立在一旁,他的两个爹爹一左一右立在堂下,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他们好像察觉到他在看他们,他们抬起眼回过身,朝他望过来.....
阿茶不由自主地朝他们快步走过去,推开正堂的大门,那皎月星辰般的满室光华嘎然消失,只有白色的明烛映照着祭祀神龛,神龛上前后立着四方灵位,尽管承载了无数人绵延无尽的的哀思,灵位却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生命力。
烛光很亮,却照不透屋中的寂寥。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阿茶从未经历过这么孤独这么悲赡时刻。
妙香这一觉直睡到色昏黄时才悠悠醒来,掀开帐帷,夕阳橘色的光束将卧房内照的很亮,蓦地一见十分晃眼。她许久未曾睡过这么安稳的觉,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身上的虚肿消了下去,身体好似重生了一回。可惜,她的腿依旧离不开轮椅,好在她适应的很好,轮椅几乎完全代替了她的腿。当她收拾好自己坐上轮椅悄声出来时,坐在门口一边发呆一边守门的瑟立即跳起来:“宗主醒啦,怎么不叫我帮你呢?”
妙香板着脸道:“地上凉,你总坐地上容易生病。”
瑟笑道:“知道了,下次我会记住的。”
“你上次,上上次也这么。”
瑟咬着舌尖做了个鬼脸,道:“宗主,院外有客人求见。”
“客人!”
“是引渡坊的阿茶。”
阿茶,方齐和许安两位统领一起养大的孩子,妙香与他见过寥寥数面,印象中他浑然一身正气,面目和善憨然,爱笑......他会来,妙香一点也不奇怪:“他何时来的?”
“午时末,知道宗主在补觉什么也不让我叫醒宗主,我请他入院等候,他也不愿意,他就在门外等,宗主醒来若答应见他他再进来。”瑟心道人人都她是十足的榆木脑袋老实疙瘩,那阿茶可比她更甚,她偷偷去看过几回,都没见他动弹过,活似一棵笔直的松树,实在太老实过头了。
“他也没宗主若不见他他要如何,我看他固执的很......就怕宗主你见了他,回头旁人也来,咱们就不好再拒绝了。”
妙香沉吟道:“别人我可以拒绝,他我却不能,他想弄清楚他两个爹爹的死因,我就算不帮他,也不该阻止他。”
“请他进来,我在正厅......我在茶室等他。”
“嗯,我这就去。”话间瑟三步并做两步往院外走去,她从不在一件事上多做纠结,沉溟居中拿主意的一向都是宗主,而她只听宗主的。
阿茶是用刀的,此次刀却不在他身上,他却也并非是空着手来,他把一只硕大的食盒递给妙香,磕磕绊绊地道:“伽儿素爱在厨房鼓捣,晨间新做了些点心,一定要我给你捎带过来。”
妙香将食盒接过抱在怀中:“嫂嫂有心,多谢兄长。”她脸上带着清雅的笑意,请阿茶落座,自己打开食盒,榛子桃仁酥、芝麻酥蜜麻花、雪玉糕、栗子饼......四层的食盒里满满当当地装了不下十余种,鲜咸甜辣都有,连颜色都配的十分精妙,妙香抬头与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亮晶晶的,瑟甚至吞咽了一口口水。
妙香道:“腹内馋虫叫嚣,兄长可介意我们立刻享用?”
阿茶面带微赫,磕磕巴巴道:“.......不......不介意”。
妙香一边将点心取出,一碟碟摆好,一边道:“嫂嫂身体底子好,胎象也稳妥,先前月份反应会大一些,我不过是为嫂嫂开了副调理的方剂,竟让嫂嫂挂怀至今,劳累她做了这么多点心给我,我现下腿脚不便,请兄长回去一定代我多谢嫂嫂,待我好了再去看她,兴许可赶得上为侄子接生。”
阿茶听罢神色转变,感激地朝妙香一揖,默默屈身将散落在桌角的笼屉收起来,再无别话。他心知现在要来沉溟居求见并不合适,可他没别的办法,只能勉力一试,临行前回了一趟家,妻子知道他要来见妙香非要他带上这些点心来,他不愿落人口实又生怕让妙香为难,却更不舍拒绝妻子一番好意。
妙香摆好糕点,动手煮茶时让瑟赶紧去请玄月过来一同享用,刚好省去晚上一顿灶火。
阿茶的视线一路尾随着瑟,瑟拐过廊角,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转,从轩窗中望出去,时时留意着。
红泥火炉中舔上细炭,滴了特质的香油进去,火引点燃,细炭在滋滋声中慢慢烧红,架上朴拙的铁壶,等水沸腾的间隙,妙香问道:“兄长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没......。”阿茶飞快收回视线,双手在腿面上摩挲:“她是客人,我也没有问讯审判的资格,这样安排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妙香从善如流道:“兄长不必紧张,以我这几日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阿茶看了妙香一会,他的眼里有许多话,终归是欲还休,又将视线投向廊角处,忽然他的眼瞳猛缩了一下,“腾”地起身。妙香侧脸看去,穿过轩窗望向对面,落照斑驳的余晖洒在廊下,将一条人影身上映照出别样的光亮,墨发红衣,苍白而清冷的一张面孔,脚下有木屐叩动地板的轻响,一下一下,仿佛都敲在妙香心脏上。
师父遗留的木屐!妙香唇间无声地溢出一息微叹,原是自己大意,数次见她赤着双脚,竟未想起给她备双鞋子,还好瑟顾及到了这一点。错开眼,见瑟风一样穿梭在廊下,急火火地将一盏盏廊灯点亮,心下对她的赞赏又盛了几分。
“难道是我走错霖方。”
妙香听声回神,玄月已经气定神闲地进了茶室,红融融的衣衫衬的她凤眸中也染上了红气,越发显得邪魅妖异,唇边有若无若有的笑意,却更让人觉得她遥不可及不可亲近。
阿茶看了看妙香,他不明白玄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月道:“这么重的杀气,不像是吃晚茶的地方,到像是杀猪的屠宰场。”
妙香暗暗呃叹,这杀神的嘴真不是一般地厉害。
阿茶脸色一黑,没错,当他看见玄月第一眼时,他心里的紧张和愤恨沸腾到了顶点,如果他手里有刀,他的刀一定已经架在玄月的脖子上,两个爹爹因她而死,即便先前已告诫过自己许多次,亲眼见到她时,他还是无法冷静下来。阿茶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脖子,提起僵硬的腿脚上前一步,欠身行礼:“在下有失礼数,请隐士不要怪罪。”
玄月漠然道:“好。”
瑟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手里端着几副碗筷,一边用肩膀顶着玄月的身体一边催促:“怎么还站在这里,快坐下快坐下。”
玄月被瑟顶的身子晃了晃,却没随她的意着急入座,瑟耐不住性子等她,径自绕到桌案边麻利地将碗筷布好。玄月则脱下脚上的木屐,踩上席榻,找到自己的位置拂衣而坐。
瑟热情地给每人面前的白瓷碗中夹了一块点心,自己则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块雪玉糕,憋得腮帮子圆圆地鼓了起来。茶还未好,妙香倒了杯热水放在她手边,转过头,阿茶还直挺挺地矗立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玄月:“兄长,何不坐下喝杯茶,事情可以慢慢。”
阿茶握紧了拳头,垂头坐下。妙香继续烹茶,瑟只姑上吃喝,一时皆都无话。
玄月夹起碗中的芝麻酥蜜麻花“喀”一声咬了一口,她的吃相并不怎么文雅,却也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她吃的自然而又随意,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饭桌上一样。瑟看着看着,觉得酥蜜麻花也许更好吃,连忙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茶终于烹好,妙香给每人逐一分杯,送到面前。玄月兀自起杯,轻轻嗅过,浅浅啜饮。妙香瞧着她举动自然从容,分明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心下不禁生了些疑惑出来。
阿茶思量许久,终于提起勇气道:“在下引渡坊侍卫长阿茶,有一事不明,特来拜会隐士,还请隐士赐教。”
玄月道:“赐教不敢当,你没扑上来掐死我,我已经很感激你了。”
阿茶怔怔地道:“隐士这是何意?”
“我知道你。”玄月缓缓转动着茶杯,道:“在船上的时候,我听白胖子和瘦高个吵架时提过这个名字,你是他们的徒弟?”
阿茶眉头一皱,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称呼我两个爹爹!他们怎么可能会吵架!他们不可能会吵架!”
玄月道:“你没见到过,不表示这种事就没有发生过,他们在我的去留和生死问题上发生分歧,大打出手,到最后,赢的是白胖子,他杀死了瘦高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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