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简直是洞心骇耳,即使瑟平常不会管沉溟居之外的诸多闲事,也知道前有玄黄使者的身份鉴章证明身份,后有机阁核准情报下发引渡令至引渡坊去接人,不可能会接个冒牌圣女回来。即便如此,瑟还是下意识地停手退后两步,站在妙香身旁护着。
妙香拍拍瑟手背,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不慌不忙地道:“按李少使方才所述,红衣圣女身份尊贵,长居神祠之内又有专人照顾,但此人背部伤痕至少是十年以上的旧伤,以病灶细情来看,她曾用的止痛药是出自云居城庄氏门中的祛风止痛膏,此药主治先风湿病痛,是庄氏医师庄九娘为自己所制。其中有一味象谷蒴果做的药引,配量过多提炼不纯,用多了不仅有毒还能使人致幻上瘾。”
李如蔚讶异道:“祛风止痛膏居然是庄九娘的手笔!”
妙香道:“庄九娘曾写过一本《药论三篇》,正本在我手上”。
李如蔚看了看红衣圣女,眉目间似有隐忧,过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属下明白了,云居城与南疆有千里之遥,即便红衣圣女经受得住这样惨烈的鞭笞,圣教也不可能贸然给她用庄氏的秘药。假使红衣圣女十年前曾流落江湖,被庄氏所救亦或是被困,虽有用药的契机,但以圣教和庄氏的影响力,江湖上不可能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樱”
妙香点点头,道:“她的内伤至今一年有余,致使脏腑重创,虽有可能是圣教毁灭前后她遭遇到的,可她体内寒症顽固,病症时日不短,且内伤致使寒症恶化,经脉淤塞,尤其心经格外脆弱,若非她本身体质强健,意志坚韧,根本无法支撑到现在”。
瑟道:“也许红衣圣女原本就是这样子的呢!李少使哥哥也没有真正见过她本人啊!”
妙香道:“你的对,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红衣圣女,不能确定红衣圣女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我们可以判断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瑟亮晶晶的眼睛里布满疑惑,她没有明白宗主的意思,不过她并不以此为耻,她早都习惯了。遇到想搞明白又搞不明白的事只要认真听着就好,宗主总会告诉她答案的。
妙香耐心地指给她看:“你看,她的脚掌比普通女子的脚掌偏大,足跟骨微显扁平,脚趾皆有磨损、变形,有许多冻疮留下的疤痕,只有常年徒步跋山涉水的人脚部才会如此。从她身上的皮肤状态、骨骼、头发可以判断她的年龄至少在二十五岁左右,还有她的牙齿磨损程度,她若是红衣圣女,也是个茹毛饮血,喜吃甜食,常常喝酒的圣女,而且她曾.......。”妙香的手随着口中的话在病人腹处戛然顿住。李如蔚跟着心一沉,他早已知道,这具身体曾有妊娠,不足三月,是被活活剖腹取胎终结孕期的。
瑟正听得入神,忙追问道:“她曾什么?”
妙香收起手腕,慢慢转了话锋:“她曾过的很苦。你看,她的身体虽瘦,但丝毫不弱。四肢修长,骨骼精奇,身上皮肉紧实,线条流畅,明她绝非常年静坐养生的柔弱女子。她的双手手掌、虎口处皮肤柔软细腻,仿若新生,应是为了掩藏身份特意割磨过老茧,以其形状来看,可以判定此人曾经的职业是个可双手用剑的女剑士,而且,她还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剑士。”
“这怎么能看的出来!”瑟惊讶道。
“她身上的伤几乎都不是普通对手造成的,我能确定的就有臧氏一族内功心法焕心术。如果她是个寂寂无名的普通女剑士,为什么她能遇到那么多顶尖高手?而且还能次次都赢得生机,活到现在?”
“噢!我明白了,就像咱们医宗,少使可向长使发出挑战,长使可向宗主发出挑战。反过来宗主却不会主动去挑战长使,长使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挑战少使。最常见的是少使挑战少使,长使挑战长使。饶才学在什么程度,身份在什么位置,自然而然便会先与什么都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去对比,要是力图上进主动去挑战比自己才学更好位置更高的人,除非这人本身的实力比自己和别人所看到的还要强,才有赢得机会。宗主,我的对吗?”
妙香用了半响才消化瑟这段噼里啪啦不喘气的绕口令,点头赞道:“你的,很有道理。”
“宗主,她不会是个大坏蛋吧!”瑟突然道。
妙香道:“我只看过些跟医道相关的武功秘籍译本,实际不了解对江湖事。但拥有这般实力的人,江湖上一定会有她的事迹流传,找个熟悉江湖的人,以她身上所受重赡时间节点去对比,也许很快就能确定她真正的身份。”
“可是这跟我问她保养之道有什么关系?”瑟实在是羡慕人家的肌肤,始终念念不忘。
妙香道:“她的脸是假的。”
“假的!不会吧?”瑟凑过去俯身趴在圣女上方,眼睛细细扫过每一寸,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像羊脂玉一般透白无瑕,连条红血丝一粒黑点也没有,怎么会是假的?
妙香道:“我需要些滚烫的热水。”
“宗主稍等,我这就去准备”。瑟应了一声便离开诊室准备水去了。
妙香转头看向李如蔚:“我实在好奇,怕是要自找麻烦了。”
李如蔚看着她,眼睫微敛:“不瞒宗主,属下也非常好奇。”
妙香狐疑地望着他,忽而嘴角上扬:“其实你早知道她不是红衣圣女。”
李如蔚道:“宗主明鉴,属下不敢隐瞒。属下曾有怀疑,但当时还在船上,不敢惊动旁人。”
妙香笑了笑:“谨慎些,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瑟急火火地跑回来,手上捧着只不大的月白色陶瓮,用白巾拖底包着。妙香手里多出一只薄如蝉翼的手术刀片来,刀刃入水汤过,稳稳捏在指间,凉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向圣女下颚角处划了下去。
我的娘吔!宗主和李少使哥哥怕不是要烫炼子活体剥皮!瑟悚然一惊,她是最怕血腥场面的人,忙放下陶翁逃到外面去了。
妙香和李如蔚都没有管她,两人分列诊台两边,用了半刻左右的时间合力从圣女脸上揭起一层细白盈滑的皮肤来,皮肤粘的牢固服帖,妙香细刃温热,沿着剥落的合口一点点施力刮离,李如蔚试着指尖的触感,赞叹道:“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出神入化的造肤画皮技艺,简直比真皮还要真。”
妙香道:“我以为你去游历过,见多识广。”
李如蔚雅然一笑:“外面的世界广袤多奇,各行术业中皆有出类拔萃者,但比无垢岛上同种术业的匠师却多少差些火候,还有许多技艺原本就是无垢岛出去游历的无影者所传授。”凡从无垢岛出去游历之人,无论身负什么技能,统称为无影者。无影,即来去如风,无踪无迹。除了传道授业救苦救难外,别的什么也不留下。
皮肤已退至圣女眼睫处,妙香与李如蔚皆停语屏息,生怕一个不心破坏了这张面皮的完整。假面终于从发际处完全剥离,妙香放下刀片,同李如蔚捧着假皮肤展开一寸一寸检查过去,没见到一丁点破损。
一张离开了活人脸面做基地的假面皮,眉眼鼻唇竟未失却多少立体鲜活之感,妙香心翼翼地将面皮送到李如蔚手上,有些兴奋道:“用料的确高明,虽然薄的近乎透明却极有韧性。等我研究透了,回头送给魏长使,她擅长磨骨塑容,用的上。”
“是。”李如蔚欣然应道,视线一沉,登时愣住。在他们揭掉了一层光艳绮丽的面孔后,“圣女”的本来面目黯然失色,妙香甚至觉得诊台当头的灯盏都暗淡了几分。
“竟然是她!”李如蔚呐呐念道,不知是惊喜太过还是出于恐惧,他蓦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在微微发抖。
妙香略感诧异,李如蔚自沉稳,长大后更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突见他这番反应简直比见了鬼还让人意外。
李如蔚心知失态,白玉无暇的面上浮起一层轻薄的赤色:“她是玄月,江湖人称杀神。”
“杀神?杀人之神?杀人者,竟会被封为神!”妙香寻思道,觉得有些荒诞。
妙香是唯一一个未曾入世做过无影者的医宗宗主。她竞争宗主之位前年龄太且痴癔症遗留症状严重,众长辈什么也舍不得让她出去。后前任宗主郁浅秋突然离世,她以羸弱之躯在激烈的宗主位竞争中拔得头筹,但无垢岛当时内外皆呈乱象,宗主身负重任,宗内众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出去冒险。她素来专心医术进益,余下时间皆缠身于宗内繁重要务上,对于外部杂事接触寥寥,更遑论遥遥千里外的江湖世界了。
李如蔚道:“江湖上的事,属下也不甚明白。”
妙香轻轻看了他一眼,眸中透出一丝戏谑:“你的反应看起来,像是挺明白她的。”
李如蔚的脸这下彻底红到了耳根,忙道:“属下数年前盘桓阳翟时曾遇过一场山匪暴乱,避祸途中远远见她与人缠斗,她出剑奇快,招式凌厉刚猛,一剑削下一颗人头......。”
妙香的脖子倏地一凉。
李如蔚顿了顿,神色稍缓,接着道:“属下与她无缘对面相识,只是听了些江湖传闻。玄月这个名字出自四空所着的《玄月传》,《玄月传》六年出三册,揭露了几桩因玄月而起的江湖秘闻,玄月因此成名。因传闻称其杀父杀母杀师杀友杀夫,杀尽所有寻衅的对手,江湖人士冠其杀神之称。其所到之处,必有一场腥风血雨”。稍顷,又想起来一些:“还听她曾纵火烧了一间歌妓坊,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妙香正听得脊背渗寒,猛听李如蔚又补了一句:“也有她常年行走江湖四处求医,皆因她作恶多端遭雷劈过一回,身上有无数烂疮裂痕,难以治愈。”
妙香蓦地一笑,别的不提,单就这传中遭雷劈得来的烂疮裂痕实际却是人为外伤所致。可见传闻终归只是传闻,以讹传讹的几率比较大。
两人又看了看那张揭下来的假面,本来是出于医者好奇,却使得局面更加急转直下,纵然是有些许后悔,这面皮却也不能再贴回去了。妙香眼眸变深,忽又淡淡问道:“机阁的消息,从不会出错对吗?”
李如蔚道:“依属下所知,从不会。”
妙香又道:“在玄皇使者面前假冒身份,蒙混过关,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李如蔚道:“依属下所知,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妙香道:“此事不宜隐瞒,也瞒不住。”
李如蔚神情挣扎,眼底掠过一抹杂色,道:“属下明白了”。
没过多久,诊室外便传来吴子舟跟瑟打招呼的声音。
吴子舟一头窜进来,猛见诊台上貌若仙的圣女变了张脸,惊得眼球差点掉出来,却一句也不敢多问生怕又出了口舌岔子,只将一个玉石做的罐子奉上:“宗主,属下取来了山雪蟾,接下来需要做什么,请宗主示下。”
雪蟾津液提炼之后有剧毒,毒性属阴,食髓花血竭草毒性刚烈,以毒攻毒可相互消融。玄月全身经脉闭塞,需在服过雪蟾毒液后施金针引穴术打通经脉毒性才能得以发散,最为棘手的是她只有一线声息,一旦拔掉封脉金针,再以金针刺入全身七十四处要穴,必须要一气呵成不能有分毫延误。
三人需分工协作,便迅速将整个治疗方略演论了几遍,若无意外,玄月至少有三成机会活下来。
妙香扭头轻唤瑟。
因怕看到“剥皮”之后血肉模糊的画面,瑟只敢停在玄关口。
“我们只是帮她褪了一层不属于她的皮肤,她的脸还在。”妙香退开了些,让出玄月的面部给她看。
瑟透过手指缝隙看过去,果然没见到一点血迹,壮起胆子走过去一看:“哎呀,原来她长这样啊。”虽然眼睛鼻子嘴巴都还在,却与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瑟这一声惊叹里充满了惋惜。
妙香想纠正瑟对美的浅显认知,看来看去,最后摸了摸玄月的头顶,对瑟道:“她的头骨就生的很美。”
吴子舟噗嗤一笑,李如蔚补充道:“宗主的意思是,美人在骨不在皮。瑟,我们何不等她醒来再辩定,也许她会带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嗯。”瑟甜甜一笑。
妙香问:“院中还有谁?”
瑟道:“除了秦长使留下帮您治腿伤,其他诸位都回去了。”
妙香点头:“去请秦长使早些歇息,关上院门,你守在院里,无论是谁都不能放进来。”
“是,宗主。”瑟应得爽快,这差事又有何难,沉溟居以往十半个月都难得来个人,今日太阳都落了山谁会大老远再跑来!
妙香拍了拍瑟的肩,切切叮嘱:“瑟,你是沉溟居执事,今夜,就要仰仗你了。”
执事!仰仗!瑟惊喜若狂,心花怒放道:“宗主尽管放心,瑟定不辱命。”
关上院门落了门栓,瑟守在廊台底下,回头看了一眼屋宇内通明的灯火,满腔火热,格外意气风发起来。房内宗主在救人,房外她守护着宗主救人,救人之德无分大,她这也是在救人呢!
没过多久,沉溟居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瑟起先有些发愣,总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直到敲门声又重复过两遍,她才霍然一震:“谁?”
“武宗少使,林应。”
喜欢追月轶事请大家收藏:(m.trxsw.com)追月轶事唐人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