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座庄子,忙了一、早出晚归的佃户、农户们,头顶手帕归来。原来陕西这地儿盛产棉花,头顶棉花帕子,一是防晒,二是防雨,三还可以用来擦手,可谓一举多得。然后这些人吆五喝六、呼朋唤友的各自抬了一碗七八两的冰冰面、加油泼辣子,寻一个树下、棋枰或房檐下,便边吃边吹。
“都陕西这地儿怪事多,亲眼所见,果非虚传。房子半边盖,拉面像裤带……走,咱们也要一碗油泼辣子去。”兴儿看得兴致盎然,贾芸会意,告知庄户是客商行脚,买几碗东西吃。
片刻兴儿拿了一个约莫盆大的碗钵,装了冰冰面、油泼辣子、锅盔饼,来到棋枰旁边蹲下:“几位大伯有礼了,在下是过往客商,到北方鞑靼做茶马生意的,拿中原的茶,换他们的马。只是这年头关防卡得紧,我祖上都是做生意的,没办法,关中还是第一次来。唉,我听四川人吃辣椒厉害,怎么你们的辣椒也这么厉害?”
“我打、吃!燎得太(好极了)!”那老汉光着膀子,下完棋子,回过头来看他:“你这么年纪就做生意,忒也难得。四川人吃辣椒厉害么?那是你没看见,瞧,关中的家家户户,那个家门口没挂着辣椒?油泼辣子冰冰面燎(好)乍咧!锅盔像锅盖,外省人你不知道,咱们这长安咸阳啊,秦始皇、李唐,不知几代人在这儿定都了。据唐朝服役时,一个军官害怕没时间吃饭,便把吃的藏在了头盔里,拿去火里烤,于是便有了锅盔。”
“噢!我怪不得呢,八水绕长安,八百里秦川,我这一路上没少领略,就进了秦巴,南方是汉江,北方是渭河,码头都转了两道,只是未曾去得终南山。”兴儿吸溜了一碗面:“大伯啊,听陕西总督大人为官清廉,藩库丰收,可我进城时,那些军爷们,路费怎么收得那样贵呢?”
“你制台老爷啊?那可是我们省第一个官儿,我们可没见过,陕北、关症秦巴,旱灾、蝗灾,哪怕是倾家荡产的搜刮,又有军爷们层层克扣,藩库是不可能丰收的。”大伯摇了摇头。
不经意一问,没想到问出这种门道来,兴儿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制台老爷横征暴敛?他不怕钦差过来?”
“哎!兄弟可别这么,制台老爷还是很清廉的,他家就在总督衙门旁边,听家中有一个八十老母,制台老爷十分孝顺,晨省昏定,冬温夏清,老爷平日也很简朴。收银子的事儿,该是归在火耗上,收了五分,不独我们省这样,下真正清廉的,恐怕只有皇上的那个什么黑山县令周兴周大人了……瞧,跟你这些干什么,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不过我们关中人能侃,唱戏吼起来,不坐蹲起来,有时候一蹲就是一个时辰,哈哈哈!”这些人就像关中平原一样,性格开朗开阔。
“都是我勾得大伯了一车子,不了,不了,也不早了,多谢大伯大娘的水酒,子多留几个钱。”兴儿眼睛转了转,回过来老槐树下,卜固修毫无斯文的脖子一伸一缩,尺长寸宽的面便吞到了肚里,一个劲竖起大拇指:“爽!有嚼头,关中这地方,就是和京师不同,连面都这么有特点,就是辣子太辣了些。东翁,咱们不虚此行啊!”
卜固修、程日兴都是考不过的老童生,这次程日兴忙着古董店没来,身边只有贾芸、卜固修、柳湘莲几个人,包括随行仪仗等,兴儿忧心忡忡:“吃饱喝足,走吧,我总觉得充满古怪,藩库既然不可能丰收,我等也亲眼所见了,又怎么可能超额呢?云光哪儿拿来的钱?莫非是关口盘剥的……但也绝无可能足够,奇怪……”
卜固修骑马跟在身后,淡淡一笑:“东翁,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兴儿点点头,笑道:“是啊,水至清则无鱼,自古唯有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才是孤臣,我犯不着做孤臣,但本分还是要尽的。”
他猛然想起,当今皇上,骨肉相残,不就是人至察则无徒吗?遂闭口不言。柳湘莲一身月白色长袍,披了褙子,两把鸳鸯剑别在腰间,策马在后:“周大人,你我生死之交,原是不该多什么了,但大人防着点,簇当官的想着剥削,教派的,又巴不得这样,他们好出来笼络人心。大人夹在中间,可谓两难,这会子是要暗访云总督么?恕我直言,既是他们的地盘,人家恐怕先一步得知了。”
“那就心照不宣好了,趁空我要查查藩司衙门的藩库,我就不信什么也查不出来。”过了几个堂口,兴儿在总督衙门附近的一个宅院停下,四处皆是半边盖的房子,车水马龙,门窗挂的红辣椒随风摇摆。
贾芸犹豫道:“大人……你并无专查之责,皇上最恨擅职越权,唯恐……”
“你忘了,我这神兵卫的头衔不是白戴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也为民,对吧?”兴儿满不在乎的摆手制止,贾芸不好得什么,柳湘莲面色冷酷,兴儿递了名帖,门子见是富商进来送礼的,犹豫了一阵。
“这位爷……我家老爷原是不理会贽礼烦事的,毕竟一省督宪,岂可是常人见就见……但老爷吩咐过,若是有姓周的士绅过来。”门子转了口风:“倒是可以觐见的。”
“好,贾芸,叫人把一整套的西洋玻璃杯搬进来,还有几斤枫露茶,劳乏管家,在下真是做生意的,姓不姓周倒是无关,你家老爷这样了,却是在下沾了周兴周大饶光。”兴儿哈着腰,一溜儿后一步跟着:“可巧元宵佳节刚过了不久,在下听国孝还未过,怎么……关中这里就张灯结彩、舞狮游龙了呢?”
“周老爷不必麻烦,我叫几个幺儿搬就行了。”门子淡淡一笑,吩咐了人,省去了贾芸的麻烦,穿过穿堂:“周老爷有所不知,禁婚嫁、禁戏曲,那是禁不住的……这边走,我家老爷在厨房,不在书房。”
入眼便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而且堂堂一省最高长官,明明知道自己来了,却要在厨房召见,兴儿与贾芸、卜固修、柳湘莲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制台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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