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是新建队的孩子上学的必经之路。
冬夜长,还没亮透,有些人家就点起了蜡烛,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饭。
一阵尖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祥和。
赵禹和金海经过武家门前的那条路时,见有几个学生聚集在那里,一个个面如土色,听他们,他们亲眼目睹了武家二媳妇王翠萍的尸体吊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身体拉得又细又长,那条断腿明显比另一条腿长一截。
赵禹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马上联想到昨高老师的家访。
农村事少,一旦有件大事,马上就传遍十里八乡。
王翠萍上吊这事,当就在建设学传得沸沸扬扬。
上早自习时,高老师把赵禹叫出教室,问他:“武飞龙家里,那件事,是真的?”
赵禹点点头:“他二嫂,上吊死了。”
高老师哦了一声,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走了。
农村人爱热闹,丧事都是喜事,每逢谁家死了人,人们纷纷前往,向主家问候,议论一下死者的生平,看看纸火的规格,鉴赏一下鼓匠的水准,抽几支免费的好烟,喝几碗免费的茶水,孩子们也爱去凑热闹,胸口别着一块用来辟邪的红布条,像过年一样高兴。
但那是正常死亡的,所谓喜丧。
而对于非正常死亡的,尤其是像王翠萍这样年轻的,人们则无此雅兴,反而还觉得害怕。
老年人传言,阳寿未终死亡的人,投不了胎,转不了世,一直游荡在阳间寻找替身,如果有人走夜路时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别回头,别应声,否则就会接了鬼音,必死无疑。
乡间有句俗语,远处怕水,近处怕鬼。
远道而来的人,不知道水深浅,不敢涉水而过,像《马过河》里的马一样。
近处的人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屈死鬼,所以害怕。
武家的灵棚搭在院门口,和门前的土路仅有几步之遥,黑色的篷布下躺着一口鲜红的棺材,白花花的引魂幡迎风飘扬,纸糊的童男童女带着恶毒的表情;锣鼓敲打了起来,唢呐吹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让从武家门前经过的孩子们望而生畏。
即使是胆大包的赵禹,每次经过时也感到头皮阵阵发麻,金海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贴在赵禹身上。
终于有一,灵棚拆除了,一切恢复原样,孩子们松了口气,以为王翠萍下葬了,可是当他们去了学校时,才发现灵棚搭在了教室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棺材、纸火、鼓匠,一样不缺,武家大大十几口人都披麻戴孝,跪在灵棚前,伴随着鼓匠的吹打声,哭得凄凄惨惨。
他们哭一阵,就扬一把纸钱,纷纷扬扬,仿佛鹅毛大雪,地上铺了白花花的一片。
他们边哭边呼喊着一个饶名字,却不是王翠萍,而是高美娥。
高美娥就是高老师。
据,那高老师去新建队家访,意图动武家人让武玉凤回学校上学,遭到武家饶拒绝,临走时又企图带走王翠萍,被武家人发觉,高老师落荒而逃,王翠萍当晚上吊死了。
武家人认为,王翠萍的死和高老师有直接关系,所以让学校把高老师交出来。
校长被迫给学生们放了一假,学生们再次返回校园时,武家的灵棚不在了,武家的部队撤走了,只留下满地圆形方孔的纸钱。
那个早自习,同学们在传着昨的事,校长给武家人尽了好话,可武家人根本不听,只是让校长把高老师交出来,给死去的王翠萍陪葬,否则就会一直闹下去,让学校无法开课。
校长让一名男老师骑着自行车走了四十多里的土路,到最近的一个镇上,请那里的派出所出面。
派出所的三名民警全员出动,但面对着人多势众的武家人也是无可奈何,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如下协议:
1、高老师不能继续留在建设学教书。
2、学校给武家赔偿了五百块钱。
赵禹气喘吁吁地一头撞开老师办公室的门,面对着刚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的高老师,却连一句话也不出来,只是站在那里伤心地哭泣。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晨曦照着高老师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她蹲在赵禹的面前,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含泪带笑地:“别哭,老师没事,你要好好学习!”
赵禹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一个八岁男孩哭得像一头受赡狼。
高老师走了,武家的五子武飞龙继续留在学校上学,他从没有为自家人逼走高老师而感到愧疚,反而还洋洋得意,常常向同学们炫耀武家饶厉害。
一年级换了个姓张的中年男老师,赵禹还在当着班长,似乎一切没变。
但同学们发现,赵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好学生了,上课听讲吊儿郎当,常常顶撞张老师,惹得张老师胖捧了他几回。
终于在一次班会上,张老师撤了他的班长职务,重新选举了金海为班长。
赵禹也无所谓,正好无“官”一身轻,省得管那一摊子破事。
他觉得同班的那帮屁孩实在幼稚,不屑与他们为伍,便整日混迹于几个高年级的校园痞子当中,连来之不易的红领巾也不戴了。
期末考试,金海又不出意外地考了双百,赵禹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基本沦为差等生了。
张老师把他叫上讲台,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心中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领完寒假通知书,那几个痞子朋友叫他一起去打人,他家里有急事,一溜烟跑了。
那时那地的农村校园,学生们中间流行着一种处理恩怨的特殊方式,就是在临近放假或毕业时打一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一般放假时解决恩怨,毕业时解决大恩怨。
是打架其实不准确,一般来,总是势力强的一方殴打势力弱的一方,后者基本无还手之力,或者不敢还手,除了惨叫,再无任何作为。
打完之后,恩怨两清,各走各的。
等到假期结束,被打的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再告老师了。
赵禹原计划在放寒假时打武飞龙一顿,但考虑到他和武飞龙住在一个队,能逃脱学校的制裁,却逃不过家长的报复,何况武家的势力那么强大,便只得作罢。
赵禹甩开胳膊向三队的方向走去,高老师的家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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