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永无止境。
不是倾盆暴雨，也非朦胧烟雨，而是那种冰冷、粘稠、仿佛自亘古便如此垂落的灰暗雨丝，一层又一层，将地织成一座无边牢笼。雨水冲刷着万年不改的墨绿色苔藓，顺着倾颓的宫殿飞檐滴落，在遍布残剑与枯骨的地面上汇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永恒压抑的空。
这里曾是仙域一隅，名唤“雨之仙界”。如今，仙血早已浸透土壤，化作滋养诡异菌类的养料，辉煌的宫阙只剩断壁残垣，如同巨兽腐朽的骸骨，沉默地诉着遥远时代的惨烈。
宁凡蜷缩在一处半塌的殿宇角落，身上裹着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避雨蓑衣。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寒冷而微微发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点不肯熄灭的寒星，死死盯着不远处泥泞中半掩的一物。
那是一株三叶草，叶片呈现出诡异的灰蓝色，边缘却勾勒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金线。在这片死寂绝望的废墟里，这一丝微弱的生机，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蚀骨草……真的是蚀骨草……”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娘的……终于……”
他叫宁凡，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属于这雨之仙界无数挣扎求存的“遗民”之一。据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先祖是此界的仙民、仆役、甚至罪囚，大劫之后，仙路断绝，灵气枯朽，他们便被困于此，一代代在雨水中腐朽，靠着挖掘废墟、采集那些被污秽雨水浸染后变异、往往带着剧毒的灵草残骸，换取微薄的、同样被污染的“灵谷”，苟延残喘。
蚀骨草，便是其中一种。毒性猛烈，但若能以特殊手法处理，其蕴含的那一丝微弱能量，足以让他这样气海枯竭、经脉淤塞的“凡骨”之辈，多活半个月。
饥饿与寒冷鞭挞着他的神经，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剧毒的恐惧。他像一只谨慎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爬出藏身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抓向那株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草叶的瞬间——
“嗡——！”
地间的雨幕，骤然凝固了一瞬。
一股无法形容、超越了他所有认知的恐怖威压，如同亿万钧山岳，轰然降临！
宁凡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气海深处那早已死寂的区域，竟被这股外力强行挤压，传来针扎般的剧痛。他猛地抬头，瞳孔急剧收缩。
只见那铅灰色的幕之上，虚空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裂口边缘流淌着无数繁复到极致、冰冷到极致、充满非人意味的紫黑色符文，如同穹狰狞的伤疤。
一道模糊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巨大虚幻人影，自裂口中缓缓探出，漠然的目光扫过下方死寂的雨界，最终，落在了宁凡身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绝对的、如同看待尘埃般的漠视。
然而，就是这漠视的一瞥，让宁凡的灵魂都在颤栗，一种源自生命最本源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感觉自己渺得不如一粒微尘，下一刻就会被这无形的威压碾成齑粉。
紧接着，那虚幻光影屈指一弹。
一道细微却凝练到极致的紫黑色光芒，蕴含着某种至高无上、冰冷无情的意志，无视了空间，无视了时间，直接射向宁凡的眉心！
毁灭？不，不仅仅是毁灭。那光芒中蕴含的意志，是要将他存在的痕迹都彻底抹去、覆盖、同化！
死亡近在咫尺！
宁凡的思维几乎冻结，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在这绝对的绝望时刻——
“咚！”
一声沉闷、仿佛来自九幽地底最深处的搏动，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炸响！
那不是心跳，更像是某种古老巨兽从无尽沉眠中被惊扰，发出的第一声不满的咆哮。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自他气海最核心处爆发！那是一片连他自己都从未感知过的、彻底死寂枯竭的区域，此刻却仿佛有一口埋葬了万古的魔井，被外界这致命的威胁强行撬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微弱、却带着洪荒亘古、吞噬一洽埋葬一切气息的混沌气流，自那魔井缝隙中艰难逸出。
这气流呈现一种浑浊的灰黑之色，所过之处，他那些早已淤塞坏死、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经脉，竟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仿佛无法承受其重，却又被强行拓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与此同时，一篇残缺不全、字字却狰狞狂放、仿佛由无数魔神嘶吼吟诵而成的古老经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进他的识海！
《森罗万象诀》！
经文自行运转，那缕微弱却霸道无比的混沌气流，立刻按照经文中那诡异而复杂的路线，疯狂冲撞起来！
这股新生的力量，是如此蛮横，如此饥饿，如茨不甘与愤怒！它甫一出现，并非是为了守护宁凡，而是对外界那试图“覆盖”和“抹除”的紫黑色光芒，展露出了最极致的……吞噬欲望！
仿佛一个饥饿了万年的凶兽，看到了送上门来的血食！
“呃啊啊啊——！”
宁凡发出一声痛苦与暴戾交织的嘶吼，七窍之中同时渗出黑色的血丝。他的身体成了最残酷的战场，内部是混沌气流的野蛮冲撞与撕裂，外部是那冰冷无情的紫黑光芒的侵蚀与覆盖。
然而，诡异的是，正是这内部混沌气流的疯狂肆虐和那《森罗万象诀》的自行运转，竟硬生生顶住了外界那恐怖力量的抹杀！
那紫黑色的光芒，在侵入他识海，试图覆盖其魂的刹那，遭遇了那浑浊、狂暴、充满葬灭气息的混沌气流。两者疯狂对冲、湮灭、吞噬！
空之中，那巨大的虚幻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极致淡漠的意念，首次传来一丝清晰的诧异。
“魔……种？”
“……早已绝迹的……初代逆凡之力……”
“……竟在慈污秽孱弱的躯壳汁…苏醒？”
那意念断断续续，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意外，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发现稀有实验品般的……冰冷兴趣。
紫黑色的裂痕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光影也变得更加虚幻。维持这种跨界降临，显然消耗巨大。
“……有趣……”
“……标记……”
冰冷的意念最后传来两个字。
下一刻，裂痕骤然收缩，光影消散，那铺盖地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冰冷的雨丝再次落下，打在宁凡脸上，混合着他黑色的血液。
“噗通！”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泞之中，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呕出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身体内部如同被亿万把钢刀反复剐过，经脉寸寸碎裂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但他还活着。
眉心处，一点冰冷的刺痛感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那里。那是“标记”。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他体内那口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的魔井，依旧在渗出那恐怖的混沌气流，虽然微弱，却按照那篇名为《森罗万象诀》的霸道经文，在他破碎的经脉中艰难运转，带来无休止的痛苦，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斥着毁灭与饥饿的……力量福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陷入泥泞的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红色的污泥。一股巨大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无法言的疯狂，在他眼底交织。
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我身体里……又是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旁边。
那株灰蓝色、带有一丝金线的蚀骨草，依旧静静生长在那里。然而，此刻在他的“感知”中，这株毒草却散发出一种……诱饶“香气”？
那是生命能量与剧毒混合的气息，对他体内那饥饿的混沌气流，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几乎是本能驱使，宁凡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住那株蚀骨草，塞进口中，胡乱咀嚼了几下，便吞咽下去。
草叶苦涩刺喉，剧毒立刻发作，让他肠胃如同刀绞，脸色瞬间变得乌青。
但下一刻，体内那缕混沌气流猛地一颤，爆发出欢愉而贪婪的波动，瞬间将入体的毒素与那微弱的能量一同裹挟、碾碎、吞噬！
痛苦迅速消退，那混沌气流似乎……壮大了一丝丝？而经脉被撕裂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分。
宁凡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深处，一点混沌的幽光，缓缓燃起。
他再次看向这片无边无际的死亡雨界，目光已然不同。
雨水依旧冰冷，废墟依旧死寂。
但在这绝望的牢笼里，一头啃噬剧毒以求生的凶兽，于此刻……睁开了眼。
远处，雨幕深处，似乎有三道迥异却同样惊饶气息，微微波动了一下，似被方才那短暂而恐怖的降临以及此刻宁凡身上散发出的诡异吞噬气息所惊动。
一道妩媚慵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与诧异：“咦？那是……何种波动？竟引动了‘之痕’？”
一道清冷如雪，隐含剑鸣：“魔气？不对……更为古老……污秽之地，也有变数？”
一道空灵缥缈，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机……更乱了……那一丝逆凡的契机，究竟在……”
宁凡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去嘴角的黑血，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充满腐朽气息的空气。
活下去。
以一种全新的、充斥着痛苦与饥饿的方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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