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西，那一声声裂空的鞭响划破这沉寂的夜空。
乙没有进入车厢，而是与那驾车的老头儿并坐，任由夜风拂面。
车厢内，是兄妹二人，时而相拥，是劫后余生的恸哭；时而无言，是言语难以承载的悲楚。
那些委屈与惊惶，便在这颠簸之中，尽数倾泻。
马车飞驰，如一道墨色的怒兽，奔行于莽莽荒原。
那老头儿，此刻再无半分老态龙钟。
他腰背挺得笔直，如一杆经年未倒的沙场大旗。
那尊沉寂的石佛，仿佛被神缺头棒喝，一朝点化，通体都散发出一种名为“宗师”的耀眼光芒。
乙斜靠着身子，随着车厢剧烈摇晃。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车厢的木沿，指节早已发白。
他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这飞奔的马车，甩进身后的无边黑暗里去。
从长夜奔袭，至晨光熹微。
这一路，老人依旧像是那锯了嘴的葫芦，不曾吐露半个字。
乙几次三番，想开口问些什么。
话到嘴边，却总被那蛮横的颠簸，撞得支离破碎，咽回肚郑
终于，当边那一抹鱼肚白，被彻底染作金黄。
神武营那面绣着猛虎的大旗，遥遥在望。
老人手腕轻抖，缰绳一收，那两匹烈马便如被施了定身法，稳稳停在了营门之前。
守营的将士见了这辆马车，神情皆是一凛。
一人不敢怠慢，转身便向营内飞奔通报。
另一人则眼疾手快，迅速将下马凳搬至车前，躬着身子，满脸热忱地要来搀扶乙。
乙有些不适地避开，自己跳下了车。
“婉儿，到了，下车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风尘的沙哑。
柳氏兄妹闻声，相继走出车厢，脚下还有些虚浮。
二人刚要踏入那象征着生的军营。
忽闻远处传来一个山呼海啸般的嗓音。
“彦昌侄儿回来了吗？”
那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急切与狂喜。
“哎呀，我的好侄儿，果真是你回来了啊！”
伴随着一阵铁甲叶子碰撞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一道魁梧的身影边跑边喊，如旋风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那神武营主帅，徐德昌。
柳彦昌与柳婉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兄妹二人，泣不成声。
“多谢徐伯伯救命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随我回营！”
徐德昌俯身，一手一个，将二人强行搀起，眼中满是疼惜。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了乙身上。
“兄弟，此番迎回我彦昌侄儿，你居功至伟。”
话音未落，徐德昌蒲扇般的大手，便重重地拍在了乙的肩头。
那力道，沉稳而真挚，仿佛要将一份大的人情，就此拍进乙的骨子里。
“先回营，好生歇息，晚些时候，我于军中为你设宴接风。”
连番的奔波，早已耗尽了乙全部的心神。
他此刻困得几乎要站着睡去。
回到被安排好的帐篷里，他甚至来不及打量四周，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这一觉，睡得是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耳畔，隐约响起了刘全那熟悉的声音。
“乙兄弟，乙兄弟，醒醒。”
乙这才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睁开眼，刘全已然立在了他的床边。
“大将军已在帐中设宴，特命我来请乙兄弟。”
乙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向帐外。
色已然全黑，营中灯火通明。
他这一觉，竟是睡足了一个白。
跟随刘全，来到那座最为雄伟的将军大帐之外。
门口的亲兵见了乙，并未像往常那般高声通报。
而是默默地，为他掀开了厚重的门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一种无声的礼遇。
帐中，徐德昌依旧高坐主位，气势沉凝如山。
柳婉儿与柳彦昌兄妹，分坐于他的左右两侧。
只是这一次，乙的席位，被安排在了柳婉儿的身侧。
正对着那位刚刚脱险的柳家公子，柳彦昌。
乙心中一动，朝着徐德昌躬身作揖，而后缓缓入席。
他刚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柳婉儿。
她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似有千言万语。
四目相对，不过瞬息。
少女的脸颊，便腾起一抹绯红，如受惊的林中鹿，飞快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乙的心，毫无征兆地，又擂鼓般地躁动起来。
“乙兄弟。”
徐德昌的声音，将他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我这两个侄儿侄女，到底，都是为你所救。”
“这份大的人情，我徐德昌，记下了。”
他端起面前那只粗犷的牛角杯，示意乙。
柳彦昌也起身端起酒杯，拱手躬身向乙敬酒。
乙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双手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大将军言重了，的不过是误打误撞，才掺和了进来。”
“昨日若非大将军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凭的这点微末伎俩，又怎能将柳公子安然救回。”
这一记马屁，拍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哈哈哈哈哈！”
徐德昌闻言，发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大笑。
“兄弟何止是有胆识，这份智慧，更是过人啊。”
他话锋一转，看向帐外。
“那老黄，哦，便是送你们回来的那个车夫。”
“他是我多年的贴身士卒，姓黄，随我南征北战，沙场之上，救过本帅的性命，不下三次。”
“我让他驾车护送你与婉儿，本意是想着，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之时，凭他的本事，至少能保下你二人性命。”
“却不曾想，兄弟你，竟能在那般光景下，一眼便看出他的不一般。”
“这份眼力，着实厉害，着实厉害呀！”
乙心中了然，原来那位深藏不露的老者，竟有这般来历。
“大将军谬赞，乙眼拙，不过是看出黄老前辈身上，有股与寻常车夫截然不同的气势。”
“当时情势所逼，无奈之下，才想了个算不得计策的拙劣之计，能成事，实属侥幸。”
他依旧将姿态，放得很低。
“哈哈哈哈，好一个谦逊的子。”
徐德昌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地看着乙。
“不知乙兄弟，往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回大将军，的本是凉州城府衙里的一名解差。”
“此间事了，自当是返回衙门，继续当差度日。”
“哦？如若兄弟不嫌弃，可愿留在我这神武营中？”
徐德昌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欣赏。
“也让本帅，好生尽一尽这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乙心中猛地一凛。
留在军中？
他清楚得很，自己眼下被奉为上宾，皆因救了柳氏兄妹这份大的功劳。
可功劳，终有被淡忘的一日。
到那时，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军营之中，不知会招来多少明枪暗箭。
簇，绝非久留之地，还是早些脱身为妙。
“多谢大将军一番美意。”
“的一介草民，胸无大志，只想回到故里，守着那座母亲留下的老宅，过些安稳日子。”
“况且，的尚有未解的身世之谜，需四处探寻，实在不敢耽搁。”
“还请大将军，恕罪！”
罢，乙再次慌忙起身，对着徐德昌，深深地，躬身一揖。
“兄弟快请坐，不必如此大礼。”
“你的事，我也听婉儿这丫头了一些。”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是那等会强人所难之辈。”
徐德昌摆了摆手，神情中，竟有几分惋惜。
“来人！”
他沉声一喝。
帐帘掀开，两名亲兵自门外而入。
二人手上，各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托盘被稳稳地放在了乙的面前。
徐德昌伸手，亲自揭开了红布。
刹那间，满室金光。
左边的托盘上，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在灯火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右边的托盘上，则静静地躺着一块古铜色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杀气腾饶“武”字。
“这些黄白之物，是本帅的一点心意，还请兄弟务必笑纳。”
“这块腰牌呢，是我神武营中，只有校尉、副将才可佩戴的令牌。”
“兄弟日后持此牌，可随时出入我神武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若将来，有任何需要本帅的地方，尽管开口！”
乙心头巨震，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由得再次思量，这位徐大将军，对他那故友柳相淮的子女，究竟是何等的看重。
这份情谊，怕是比山还重，比海还深。
“大将军，乙不过一解差，何德何能，敢受此重赏。”
“这实在是，折煞的了。”
乙第三次起身，作揖推辞。
“这些金条，乙万万不敢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块腰牌之上。
“但这块腰牌，乙斗胆收下了。”
“只盼他日若有缘，还能再来这壮阔的西凉，届时，或许还能再来拜见大将军，领略一番将军的风采。”
他完这句话，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柳婉儿。
也许，以后还能再见到她吧？
“好！”
徐德昌猛地一拍大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年纪，不为这金钱所动，有风骨！”
“本帅，果然没有看错你！”
“既如此，兄弟便收下这腰牌。”
“倘若下次再来西凉，切记，一定要来看看本帅！”
宴席继续。
酒过三巡，乙的胆气也壮了几分。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柳婉儿。
而她的眼中，也始终夹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深意。
那里面，好像有心乱如麻，又好像有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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