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道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潭水吞没。
对于沸腾的民意，它以严惩江淮商会等现行罪恶给出了明确交代；
对于朝野间要求重查旧案的呼声，它则以重启调查作为回应，暂且安抚了那些要求正义的急切之心。
与此同时，圣旨措辞极尽斟酌，既未直接指认皇子谋逆这等动摇国本的大罪，也未轻易推翻先帝时期已成定论的旧案，如此便最大限度地保全了皇家的体面与威严。
最终，这一系列举措在下人面前，共同勾勒出一位既秉公执法、又不失宽仁，致力于调和鼎鼐、维护大局的帝王形象。
好啊，真好啊。
邢司业跪接圣旨，面色平静无波。
他深知，这已是当前局势下，皇帝能做出的、对各方势力冲击最的“最优解”。
此番成功重创了二皇子，敲山震虎，也为自己和手下人争得了喘息之机。这，就是他的胜利。
凌析听着圣旨，心中五味杂陈。
她看到岳辰因伤势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沈漪眼中一闪而过的释然，也感受到周围官员们投射来的、混合着敬畏、忌惮与探究的目光。
二皇子势力大挫，漕运之弊得清，代王旧案重见日……这些，都是用血换来的。
但她也清晰地看到，那道圣旨为二皇子留下的余地，以及对旧案真相的保留。
爽快吗？有一点，恶人受惩，沉冤得雪有望。
但更多的是沉重。
就像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大门，却发现门后是更幽深、更复杂的迷宫。
她知道，斗争远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暗处。
当形容憔悴、蟒袍略显褶皱的二皇子，在侍卫“护送”下走出府门，登上马车前往圈禁之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那眼神中的阴鸷与不甘，让所有目睹者心生寒意。
他败了，但并未出局。
他就像一条受赡毒蛇，暂时蛰伏起来，舔舐伤口，等待反颇时机。
数日后，京城，刑部衙门。
春日的阳光透过刑部衙门值房那扇略显陈旧的格栅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微尘，混合着墨香、茶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创药气味。
窗外传来街市的隐约喧闹，一切都透着久违的安稳。
值房内，一场范围的聚首正在进行，气氛比起在外颠沛流离、刀头舔血的日子，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岳辰那条受赡胳膊还吊在胸前，脸色却红润了不少。
他试图用单手去够桌上的茶壶，试了几次不得要领，有些烦躁地啐了一口：“啧！真他娘的不方便！老子这胳膊，啥时候才能好利索？这趟差出的，亏大发了！”
沈漪正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一叠厚厚的文书和账册，闻言头也没抬，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岳指挥，您的药费、滋补汤药钱、误工补贴单子，谢前已一并整理好，呈送有司核销了。”
“至于您想报销挨的那一刀，”她顿了顿，笔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恐怕得等您伤好了，亲自去那位府上讨要了。”
“不过，眼下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噗——”正端着一盘刚沏好的热茶和几样从衙门外街角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芝麻烧饼和酱肉的谢前，刚进门就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
凌析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也稍稍松弛了下来。
她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熨帖着肠胃。
“岳哥神勇啊，以一当百。”当然，这句话也是调侃意味居多。
“行了，都别贫了。”岳辰吞下烧饼，抹了把嘴，看向谢前，“谢，跑一趟饭食房，看看今儿个中午有什么好菜色，多点几个肉菜！再打壶好酒！”
“妈的，这些风餐露宿，嘴里淡出鸟来了！今咱得好好犒劳犒劳五脏庙！”
“好嘞！岳头儿！”谢前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沈漪终于从账册中抬起头，出声叫住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谢前，记得要票据，按规制报销。别点超了标准。”她着，又看向凌析和岳辰，“尤其是酒，适量即可，下午还有归档文书要复核。”
岳辰嘿嘿一笑：“知道知道，沈主事你就放心吧，咱们有数！”谢前也跟着嘿嘿嘿，琢磨着餐标，一溜烟跑了。
这时，值房的门被推开，邢司业缓步走了进来。众人立刻起身。
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在凌析包裹着细布的手臂和岳辰吊着的胳膊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沈漪面前那堆文书上。
“都坐吧。”邢司业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此一案，诸位辛苦了。”他先看向岳辰，“伤势如何？太医署的人来看过了？”
岳辰忙道：“劳大人挂心，皮肉伤，将养些时日便好。太医署来了人，换了药，没山筋骨。”
邢司业微微颔首，又看向谢前空着的位置：“谢前呢？没大碍吧？”
“回大人，谢前都是皮外伤，活蹦乱跳的，刚跑去饭食房张罗午饭了。”凌析代答道。
“嗯，”邢司业的目光最后落到凌析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凌析，你此次临危受命，沉着机变，功不可没。”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经此一事，你已身处风口浪尖。日后行事，更需谨言慎行，韬光养晦，步步为营。”
凌析起身，郑重行礼：“卑职明白。”
她身处漩涡之中，比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的凶险。但有些时候，是事推着人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邢司业不再多言，转向沈漪：“沈主事，后续事宜，繁琐却至关重要。此案一切文书、证物，需逐一核对，归档密封。”
“一应开销用度，车马损耗、人员犒赏、医药费用，务必厘清账目，按制办理，既要体恤下属，不可寒了人心，亦要账目清晰，不可授人以柄。”
“下官明白，已着手整理，定会处置妥当。”沈漪沉稳应下。
交代完毕，邢司业并未久留，转身离开了值房。
他带来的严肃气氛，随着他的离开，渐渐被窗外愈发明亮的阳光和即将到来的午饭期待所冲淡。
谢前端着满满一食盒的饭菜兴冲冲地回来时，值房里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
酱肘子、红烧鱼、时令菜蔬……虽然都是常见的菜色，但此刻闻起来却格外诱人。
几人围坐在一起，岳辰嚷嚷着要以茶代酒先走一个，谢前叽叽喳喳着打饭时听来的最新八卦，沈漪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提醒一句“慢点吃”。
凌析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温暖而平静。
是的，京城的尘埃只是暂时落定。
二皇子的怨恨、旧案背后的真相、各方势力的重新布局……一切都如同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奔腾。
但对于她而言，能享受此刻的宁静，也是一件好事。
（第九案·毒盐案·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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