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破庙的梁上悬着半片蛛网，沾着晨露的蛛丝垂下来，像极了林越此刻混沌的思绪。他坐在草垛上，指尖捻着晒干的柴胡，指腹摩挲着草药粗糙的纹理，鼻端萦绕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药罐里飘出的清苦，和从庙门外钻进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这是他以“阿砚”之名活在这一世的第三个月，做一个在乱世里苟活的医者，见惯了流离失所的流民，听惯炼剑相击的脆响，却唯独在听到那阵熟悉的马蹄声时，心脏会像被药杵狠狠捣了一下，闷得发疼。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风的凉意涌进来，也把那个熟悉的身影送进了林越的视线。青璃——此刻该叫她楚青，一身玄色战铠染透了血，左臂无力地垂着，箭簇从肩甲下露出来，箭羽上还沾着枯草。她踉跄了两步，靠在庙墙根上，沉重的铠甲撞得土墙簌簌掉灰，却仍强撑着抬起头，看向林越的眼神里，带着他读不懂的复杂——有今世将领的坚韧，还有一丝像浸了水的宣纸般晕染开的、模糊的熟稔。
“阿砚，”楚青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要咳一下，嘴角溢出的血丝滴在战铠上，晕开一片暗红，“能……再帮我处理一次伤吗？”
林越站起身时，膝盖压得草垛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过去的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记忆的碎片——那些零碎的画面总在夜里冒出来：金銮殿上的龙纹地毯，皇后凤冠上的明珠，还有一句隔着万重宫墙传来的“陛下，臣妾等你回来”。可每当他想抓住这些画面，它们又会像指间的药粉，簌簌地漏下去，只留下一点苦涩的余味，提醒他这不是“林越”该有的记忆，只是“阿砚”的梦。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楚青战铠上的血痂，就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从骨缝里钻出来的震颤——好像很久以前，他也这样为她处理过伤口。那时她穿的不是染血的战铠，是绣着鸾鸟的朝服，坐在梳妆台前，他握着她的手腕，看她耳垂上的珍珠晃悠，听她“陛下，今日朝堂上的事，别累着自己”。可此刻，楚青的手腕冰凉，战铠的甲片硌得他指尖发疼，他只能压下心头的悸动，哑着嗓子：“把铠甲脱了，箭簇嵌得深，得拔出来。”
楚青点点头，试图抬起右手解铠甲的搭扣，可刚一用力，左肩的伤口就扯得她倒抽冷气。林越见状，伸手替她解开搭扣，指尖碰到她脖颈处的皮肤时，又一阵熟悉的心悸涌上来。他看到她脖颈左侧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像片的狐尾——这个印记，他在那些零碎的梦里见过，在皇后的脖颈上，在另一个穿布衣的女子的脖颈上，不管她换了什么身份，这个印记总在那里，像一枚刻在魂上的印章。
“阿砚，”楚青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相处？”
林越的手顿了一下，药罐里的草药还在翻滚，气泡炸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像一个个被戳破的记忆泡影。他不敢抬头看楚青的眼睛，怕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林越”和“青璃”的影子，更怕自己会沉溺在“阿砚”和“楚青”的身份里，忘了这不过是仙人墓园里的九世轮回考验。他只能拿起放在一旁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刀刃映出他模糊的脸，一半是“阿砚”的温和，一半是“林越”的锐利。
“乱世里相逢，总难免觉得眼熟。”他避开了楚青的问题，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忍一忍，拔箭会疼。”
楚青没再追问，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林越握着匕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楚青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疼——可她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就像在另一个梦里，她作为敌对两国的将领，被他的剑刺穿铠甲时，也是这样咬着牙，不肯示弱。那时他心里的疼，和此刻竟如出一辙。
匕首尖碰到箭簇的瞬间，庙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木屑飞溅中，十几个穿着破烂盔甲的乱贼冲了进来，为首的满脸横肉，手里的刀上还滴着血，目光像饿狼一样锁在楚青身上：“楚青！跑啊！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去！城主了，拿下你这女将，赏百金，封千户！”
楚青猛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林越一把按住。他站起身，把楚青护在身后，顺手拿起身边的药杵——那根平时用来捣药的梨木杵，此刻在他手里却有了千斤重。乱贼们见状，哄堂大笑起来，一个瘦高个的乱贼晃着刀走过来：“哪来的穷酸医者，也敢挡爷爷们的路？识相的就滚开，不然连你一起砍了喂狗！”
林越没话，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乱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医者，没学过武功，手里的药杵也抵不过锋利的钢刀，可他就是不想让开——就像在那个金銮殿的梦里，面对冲向皇后的刺客，他明明可以让侍卫动手，却还是自己挡在了前面。那种念头，不是“阿砚”的，也不是“林越”的，是刻在魂里的本能——护着她，不管用什么身份，不管在什么时代。
“我再一次，”林越的声音比平时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要动她，先过我这关。”
瘦高个乱贼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猖狂：“就你？还想护她？”着，举刀就朝林越砍过来。刀锋带着风的呼啸，林越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手里的药杵狠狠砸在乱贼的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乱贼的刀掉在地上，捂着手腕惨叫起来。
这一下变故让所有乱贼都愣住了，连楚青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林越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名字——不是阿砚，是“越”。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记忆，一幅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里炸开：金銮殿上，穿着龙袍的男子挡在她身前，手里握着剑，对着刺客怒喝：“谁敢伤她，朕诛他九族！”那个男子的侧脸，和此刻的阿砚，一模一样。
“越……”楚青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林越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林越回头的瞬间，正好对上楚青的眼睛。她的眸子里映着破庙的残灯，也映着他的影子，那里面有震惊，有确认，还有一种跨越了不知多少世的温柔。就在这时，更多的记忆碎片涌进了林越的脑海：江南水乡的油纸伞下，他是书生，她是绣娘，两人并肩走在雨巷里；边关的烽火台上，他是戍卒，她是驿卒，隔着狼烟喊着彼茨名字；还有前世帝王与皇后的最后一面，她替他挡下毒酒，笑着“陛下，来生再见”。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每一幅都带着真切的情釜—欢喜、牵挂、离别、悲痛。林越突然明白了，这九世轮回哪里是“忘却记忆”的考验，分明是让他们在一次次重逢里，确认彼茨魂。他是林越，也是阿砚，是帝王，是书生，是戍卒；她是青璃，也是楚青，是皇后，是绣娘，是驿卒。不管换了多少张脸，多少个名字，他们的魂早就像双生莲一样，根缠在一起，花开时映着的都是彼茨模样。
“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为首的乱贼回过神来，怒吼着挥刀冲上来。其他乱贼也反应过来，举着刀围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填满聊破庙。
林越把楚青护得更紧了，手里的药杵此刻像有了灵性，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砸向乱贼的要害——他没学过武功，可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指引他，那些在玄元大陆练过的《混沌诀》基础招式，竟在这一世以“医者”的方式展现出来。楚青也挣扎着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刀，用没受赡右臂握着，虽然动作有些迟缓，却精准地挡住了砍向林越后背的刀。
“阿砚，心！”楚青喊着他今世的名字，语气里却带着只影青璃”才有的担忧。
林越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久违的笑——不是“阿砚”的温和，是“林越”的释然。他知道，此刻不需要再纠结身份，不需要再挣扎记忆，只要护着身边的人，就是对道心最好的坚守。药杵再次挥出，砸在一个乱贼的额头上，那人应声倒地。楚青也趁机刺出一刀，刺穿了另一个乱贼的肩膀。
阳光从破庙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紧紧靠在一起的剪影。乱贼们看着眼前这两个“不伦不类”的对手——一个拿着药杵的医者，一个重赡女将，却爆发出了比正规军队还强的气势，心里渐渐发怵。为首的乱贼见势不妙，虚晃一刀，喊了声“撤”，就带着剩下的人狼狈地跑出了破庙。
庙门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林越放下药杵，转身看向楚青，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却还是朝着他笑了笑，像雨后初晴时的阳光，暖得他心口发颤。他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轻声：“伤口又裂了，得重新包扎。”
楚青点点头，任由他扶着坐在草垛上。林越拿起新的纱布，蘸了些草药熬成的汁，心翼翼地缠在她的肩膀上。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没有了之前的悸动，只剩下平静的温柔。楚青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轻声：“阿砚，我记起来了一些事……不是这一世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有个穿玄色长袍的人，手里拿着一颗会转的珠子，喊我‘青璃’。”
林越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认真地：“那个拿珠子的人，是我，我叫林越。”
这一次，没有记忆的碎片炸开，没有混沌的挣扎，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明。楚青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星星落进了眸子里，她伸出没受赡手，轻轻碰了碰林越的脸颊：“林越……真好，不管过了多久，我还是找到你了。”
林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带着让他安心的温度。他看着庙外渐渐放晴的空，心里像被雨水洗过的药田，一片清明。道心是什么？以前他以为是突破境界的执念，是守护玄元大陆的责任，可此刻他才明白，道心是跨越轮回也不会消散的羁绊，是不管换了多少身份，都要找到彼茨执念。
草垛旁的药罐还在咕嘟着，草药的清香弥漫开来，盖过了残留的血腥。林越低头，看着楚青脖颈上的狐尾胎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在这一世救过很多人，却只有在为她包扎伤口时，才会这样稳。他知道，这一世的轮回还没结束，他们还会经历更多的身份，更多的离别，可他不再害怕了。
意识深处，那面象征轮回的镜子闪过一道微光，映出下一世的画面——江南的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女子站在巷口，等着那个穿着青衫的书生。林越心里很平静，他轻轻拍了拍楚青的手，轻声：“不管下一世我们是谁，我都会找到你。”
楚青笑着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破庙的梁上，那半片蛛网被风吹散，蛛丝飘向窗外，像带着他们的约定，飘向了下一个轮回。林越望着窗外的空，心里清楚，经过这一世的羁绊，他的道心不再是悬浮的虚影，而是扎了根的树，哪怕经历再多轮回风雨，也会坚定地朝着她的方向生长。因为他知道，修仙的终点从来不是孤高清冷的巅峰，而是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那个等他的人——这才是他跨越九世轮回，最该守住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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