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血鉴惊东宫
签押房内，灯火摇曳，将赵五血迹斑斑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晃动如同风中残烛。那紫袍御史官员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死死锁住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死寂。
赵五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迎着那足以洞穿人心的审视，将那句石破惊的控诉，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此符，乃颜公亲授！此印，乃血海深冤之证！下官…要状告当朝兵部尚书、内侍监李辅国，户部郎中元载，结党营私，通敌叛国，构陷忠良，动摇国本！”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血泪的腥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紫袍官员——御史中丞崔寓，颜真卿的同年好友，一位以刚直着称、却因李辅国打压而久居闲职的清流领袖——瞳孔剧烈收缩，持卷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是没有听到风声，不是没有怀疑，但当这惊指控从一个遍体鳞伤、濒临死亡的囚犯口中如此决绝地喊出时，所带来的冲击依旧远超想象。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赵五面前，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凝重：“你可知你在什么？！指控当朝宰相与内相，若无铁证，便是诛九族之罪！”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枚铜符和染血的草纸，“颜清臣现在何处？这铜符…这残印…究竟怎么回事？！”
赵五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未曾熄灭：“颜公…颜公仍在同州，处境…恐亦艰难！此符乃颜公赠我，命我携…携苏司业血书及元载篡改笔迹之铁证，北上求见李光弼元帅…揭露奸谋！”他艰难地抬起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指向那草纸，“此印…是晚生…晚生拼死留下的暗记…仿…仿颜公符上云雷纹…只为…只为求一线生机…盼…盼有清正之士能见之…”
崔寓立刻拿起那枚真正的铜符，与草纸上的刻痕仔细比对。越是比对，他脸色越是苍白，呼吸越是急促！那云雷纹的细节、转折的力道、甚至那种独属于颜真卿笔力的神韵…绝非寻常人能模仿！这残印，绝非偶然！
“苏司业血书何在？！元载篡改笔迹的证据何在？！”崔寓急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血书…血书副本…被…被元载搜去了…”赵五眼中闪过极致痛楚，“但…但晚生…晚生记得其中关要…元载逼迫晚生模仿李邕公笔迹…其府汁其府中藏有大量篡改过的北海公真迹…意图…意图构陷…永丰仓账目…甲字仓丙字仓…精炭调拨…龙武军械司…皆…皆有其手脚…还迎还有骊山…”他气息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却竭力将最关键的信息吐出。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崔寓心上。这些线索，与他暗中调查的一些疑点隐隐吻合！他原本只以为是漕运积弊，从未想过竟牵扯如此之深、如此之恶！
“你…你为何不早将这些呈报？！”崔寓又急又怒。
赵五惨然一笑，泪水混着血滑落：“晚生…试过…潼关行辕…崔器与元载乃一丘之貉…同州…王承嗣将军欲助我…却遭…却遭殉反噬…拓拔将军…为护我…已殉国…太原…太原监军亦被其掌控…晚生…晚生还能信谁？！若非…若非大人见这残印…晚生…已是一具枯骨…”
崔寓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案几才稳住身形。他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赵五的每一句话，都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一张由李辅国、元载编织，笼罩了整个朝堂、军队甚至司法系统的巨网！而他自己，险些也成为网中无知无觉的鱼虾！
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他心郑他知道，自己此刻已站在了悬崖边上。信了赵五，便意味着要与权倾朝野的李辅国、元载正面为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甚至累及家族。不信…若赵五所言为真，那便是坐视国贼祸国，良心何安？！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决断之际，签押房的屏风之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咳嗽声。
崔寓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闪过极度惊骇与敬畏交织的神情。他猛地转身，对着屏风方向，躬身垂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赵五也愣住了，艰难地望向屏风。
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身着杏黄常服，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与疲惫，眼神却沉静深邃，不怒自威。虽衣着简素，但那通身的气度与久居上位的威仪，却瞬间盖过了堂中所有人。
崔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臣…臣不知殿下驾临，死罪！”
殿下？！赵五脑中轰然巨响！当朝能令御史中丞如此惶恐称殿下的，唯迎唯有太子李豫？！他…他竟然亲自到了这诏狱签押房？！
李豫微微抬手，示意崔寓起身，目光却落在瘫倒在地、震惊无比的赵五身上。他的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你便是赵五？”太子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然的威压，“颜清臣、苏子瞻，皆托付于你？”
赵五挣扎着想行礼，却无力动弹，只能嘶声道：“草民…草民赵五…叩见…叩见太子殿下…颜公、苏公…以死相铜草民…万死…未能保全…”
李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遍体的伤痕和那双因执念而依旧灼灼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孤，已看过苏瞻的血书抄本。”
赵五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太子…太子竟然已经看到了？！
李豫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绢帛，展开，正是苏瞻那血迹斑斑的绝笔！他眼神沉痛地看着上面的字迹：“子瞻（苏瞻字）以血明志，字字泣血…孤，岂能无动于衷？”
他抬起眼，看向赵五，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寒意：“然，李辅国、元载，把持宫禁，勾结藩镇，党羽遍布朝野。若无万全之策，雷霆一击，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孤，不得不慎。”
赵五瞬间明白了！太子早已洞察奸谋，却一直在隐忍，在等待！等待一个足以一击致命的时机！而自己的出现，自己拼死带来的线索，或许…正是那最后一环！
“殿下！”赵五用尽力气喊道，“元载…元载逼迫草民伪造李邕公笔迹…其府汁必有篡改真迹为证！永丰仓账目…精炭调拨龙武军械司…实为…实为高力士骊山私炼工坊输送物资…此皆…此皆可查！还迎还迎”他急切的想要出更多。
李豫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孤已知晓。”他目光转向崔寓，“崔卿。”
“臣在！”崔寓连忙躬身。
“此人，”李豫指向赵五，“交由你看管。以太医好生诊治，绝不可再出纰漏。其所言之事，所涉人证、物证，由你亲自秘密核查，一应卷宗，直送东宫，不得经任何衙署之手！”
“臣遵旨！”崔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太子终于要动手了！
李豫又看向赵五，眼神深邃：“赵五，你舍生忘死，护证来京，忠勇可嘉。然，朝局凶险，非你一腔热血可平。此后之事，自有国法朝纲。你…好生养伤。”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与承诺。
赵五瞬间热泪盈眶，竭尽全身之力，重重地以头触地：“草民…叩谢殿下！只求…只求殿下…救救…救救草民的孩儿…”他终究放不下赵江月。
李豫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微微颔首：“孤，自有计较。”
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在两名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的侍卫护卫下，消失在屏风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签押房内，重归寂静。
崔寓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赵五的眼神已彻底改变，充满了敬佩与凝重：“赵先生，受苦了！来人！速传太医！解开镣铐！”
沉重的铁链被卸下，赵五瘫软在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巨大的疲惫与前所未有的松懈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希望…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松的这一刻，崔寓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忽然极其轻微地、急促地震动了三下！
崔寓脸色骤变，猛地按住玉佩，眼中闪过一丝惊骇！这是东宫最紧急的示警信号！
几乎与此同时，签押房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一个尖利嚣张的声音高声喝道：
“奉陛下口谕！御史台诏狱一干人犯，即刻移交内侍省鞠审！闲杂热，一律退避！”
李辅国的人？！竟然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搬出了皇帝的口谕？！
崔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太子刚走，对方就直接撕破脸皮硬闯！这分明是要强行夺人，灭口销证！
“快！带赵先生从密道走！”崔寓对心腹手下急喝，自己则整了整衣冠，脸上恢复镇定，大步向门外走去，厉声道，“何人喧哗？！此乃御史台重地！”
门外的对峙声、呵斥声瞬间激烈起来。
赵五被两名崔寓的心腹迅速架起，拖向签押房内壁一处隐蔽的机关。墙板滑开，露出黑黝黝的暗道入口。
就在他被推入暗道的瞬间，他回头望去，只见签押房大门被轰然撞开，一群身着内侍省服饰、面色阴冷的宦官在一名绯袍太监的带领下，蛮横地闯了进来，与拔刀阻拦的御史台护卫瞬间形成对峙！
崔寓挡在最前面，怒斥道：“簇乃朝廷法司！尔等阉人，安敢擅闯？！”
那绯袍太监尖声冷笑，扬起手中一卷黄绫：“崔中丞，是想抗旨吗？！”
暗道入口在身后迅速合拢，将外面的剑拔弩张和崔寓孤身挡驾的身影彻底隔绝。
黑暗中，赵五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太子的介入，并未让风暴平息，反而…彻底引爆了最终的决战！
（第八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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