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日头西沉，暮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蓝靛的绸缎缓缓铺陈开来，整座城池便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活力，骤然苏醒，变得流光溢彩，喧嚣鼎罚家家户户门前悬挂起各式花灯，长长的灯市更是火树银花，亮如白昼。莲花灯洁净如出水芙蓉，兔子灯憨态可掬，走马灯旋转不休，演绎着古老的传；更有那巨大的龙灯蜿蜒游走，所到之处，锣鼓喧，人群欢呼如潮。夜空之中，无数盏寄托着美好祈愿的孔明灯，如同挣脱了引力的星辰，带着温暖的光晕，缓缓升向深邃的苍穹，与上明月繁星交相辉映。
林家祖孙用了象征团圆的元宵晚膳，也信步走出杏林堂，融入了这满城的热闹与光华之郑林闻溪手提一盏祖父刚为他买的锦鲤灯，那鲤鱼以细竹为骨，糊着上好的红绢，鳞片描着金粉，点亮后通体红光熠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摇头摆尾，跃入灯海的河流。暖红的灯光映着他兴奋的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孩童对节日最纯粹的欣喜与对眼前这流光溢彩世界的好奇。
他们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行至一处最为热闹的灯谜摊前。只见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盏制作极其精美的八角琉璃宫灯，那宫灯每一面都绘着不同的山水人物，灯光明澈，将画面映照得栩栩如生。灯下垂着一条朱红笺纸，上书一行苍劲的墨字谜面：“‘有风不动无风动，不动无风动有风’——打一日常用物。”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猜测声此起彼伏。有猜“扇子”的，有猜“旗子”的，有猜“风车”的，摊主皆含笑摇头，未能中的。林闻溪也蹙着眉头，努力思索，却不得要领。
祖父林济苍静立一旁，抚着银须，脸上带着一种洞察奥秘的淡然微笑。他俯下身，在孙儿耳边低语，声音温和却清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溪儿，此物看似寻常，实则暗合地间一种动静相生、阴阳互藏的至理。你且莫被繁杂的灯影迷了眼，静心观之。你看那摊主身旁，用以照明的是何物？”
林闻溪依言，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望向摊主身后。只见一张方桌上，正摆着一盏寻常人家用的、黄铜材质的油灯。灯盏中盛着清油，一根棉线灯芯探出，顶端一朵橘黄色的火焰，正在微微地、不停地摇曳、跳跃着。由于人群走动带起微风，那火焰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偏向一侧，光影随之明灭变幻。
“是灯焰！”林闻溪眼睛一亮，豁然开朗，“无风时，它静静燃烧；有微风时，它反而动得厉害！正是‘有风不动（相对静止燃烧）无风动（因气流而摇曳），不动无风（稳定燃烧时看似无风）动有风（摇曳正因有风）’！”
“正是此理。”祖父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他并未停留在猜中谜底的喜悦上，而是轻轻拉住孙儿的手，引着他稍稍避开喧闹的人潮，来到摊位旁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正好能更清晰地观察那盏在繁华夜色中静静履行着职责的普通油灯。
祖父指着那朵跳动不息的火焰，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深刻的寓言：“溪儿，你且细看这盏灯。它之所以能发光发热，照亮这一方的地，全赖这盏中看似平静的油液，与这蕊上看似躁动的火焰，二者相依相存，相济相生。油液属阴，是根基，是能量的蕴藏，如同人体之精、血、津、液，是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火焰属阳，是功能，是能量的释放，如同人体之气、热、力、神，是生命活力的外在表现。油足则火旺，光明持久，温暖长存；倘若油液枯竭，则火焰无论最初多么炽烈，也终将黯然熄灭。此乃阴阳互根，阴为阳之守，阳为阴之使，缺一不可。”
着，祖父伸出宽大的手掌，心翼翼地护在灯焰旁，挡住了来往人流带起的阵阵微风。那原本摇曳不定的火焰，顿时变得稳定了许多，散发出更加柔和而明亮的光辉。“你看，人体亦然。我们的气血津液，就如同这灯中之油，是生命的根基。若气血充盈，津液充沛，则脏腑功能强健，精神焕发，面色红润，犹如灯油充足，火焰明亮温暖，能抵御外邪。反之，若阴血亏耗，津液枯竭，好比灯油将尽，则虚阳容易浮越而上，出现虚热、烦躁、口干、盗汗等‘虚火’之象，或者精神萎靡、机能衰退，如同火光飘摇不定，随时可能熄灭。”
恰在此时，一阵稍大的夜风吹来，即便有祖父手掌的遮挡，灯焰仍剧烈地晃动起来，颜色也变得暗淡，几乎要熄灭。祖父忙用衣袖更严密地护住，火焰才渐渐恢复稳定。“此风，就如同我们时常遭遇的外感六淫邪气——风、寒、暑、湿、燥、火，或是内伤七情干扰——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些内外之‘邪’，如同这突如其来的寒风，时刻试图扰乱、甚至吹灭我们生命的火焰。因此，人体也需要有坚固的‘卫外’之力，如同给灯加上灯罩，或如我们寻找避风之处，方能护佑体内那盏阴阳平衡的生命之灯，不使其轻易被外邪所伤。”
祖父的目光又转向灯市上另一盏制作略显粗糙、灯罩被油烟熏得有些晦暗的灯笼：“溪儿，你再瞧那盏灯。其内烛火本不弱，但因灯罩垢腻，阻碍了光线的透出，故而显得昏暗不明。这好比人体，有时本质并不虚弱，气血也尚可，但若运行气血的通道——经络，被痰湿、瘀血等病理产物阻滞，气血不能畅达于四肢百骸、五官九窍，便会出现肢体麻木、疼痛、活动不利，或视物模糊、耳鸣耳聋等症。此时治病，便如同清理灯罩、调整灯芯，需用通经活络、化痰祛瘀之法，使气血道路通畅，自然光明复现。”
最后，他指向不远处一盏极其华丽、却因烛芯过粗而燃烧猛烈、烛泪狼藉、黑烟缭绕的大花灯：“你看那盏花灯，火焰看似旺盛，实则是在过度消耗灯烛本身，既缩短了光明的时间，也可能烧毁灯盏。此情形，犹如人体之‘阳亢’或‘火旺’之证。这种‘火’，往往并非人体真阳过剩，而多是阴液不足，无法制约阳气，导致阳气相对偏亢的‘虚火’，或是外界热邪太盛，引动的‘实火’。治疗时，不可一味用寒凉药物强行压制‘火焰’，如同直接剪断灯芯，那样可能连正常的生命之火也熄灭了。对于虚火，需滋阴以潜阳，如同为灯添注高质量的灯油；对于实火，则需清热泻火，引导邪热外出，如同疏通灯盏，排除积垢，使燃烧恢复正常。”
在漫绚烂的灯火、喧闹的锣鼓与人声的背景下，祖父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清晰地流入林闻溪的心田，带着一种穿透浮华的沉静力量。他望着眼前这盏在夜色中执着燃烧的普通油灯，再回想祖父由浅入深、娓娓道来的每一层比喻，只觉得那些在医书中显得抽象玄奥的“阴阳”、“气血”、“经络”、“邪正”等概念，忽然间都活了过来，变得无比真洽具体，与眼前这跳动的火焰、流淌的灯油紧密相连。原来，人体的健康与疾病，真的就如同这一盏盏形态各异、明暗不同的灯，其光明与否，取决于“油”（阴血津液）是否充足，“火”（阳气功能）是否调顺，“罩”（经络脏腑）是否通利，以及能否有效抵御“风邪”（内外致病因素）的侵袭。
“故而，医者治病，”祖父总结道，目光深邃如这元宵夜的星空，“其理相通。有时需‘添油’——滋阴养血，填补精髓，如用地黄、麦冬、阿胶；有时需‘拨芯’或‘清罩’——疏通经络，化痰祛瘀，如用当归、川芎、桃仁、红花；有时需‘护火’或‘防风’——温阳益气，固护卫表，如用附子、肉桂、黄芪、白术；有时需‘泻火’或‘降火’——清热泻火，引热下行，如用石膏、知母、黄连、大黄。万变不离其宗，其最终目的，唯有一个：精心维护好人体内那盏最为珍贵的生命之灯，使其阴阳调和，气血畅达，邪不可干，从而长明不熄，光明常驻，尽其年。”
正着，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一簇特别绚丽的烟花呼啸着蹿上夜空，轰然炸开，化作万千流金溅玉，将整个灯市映照得如同幻境。那璀璨的光芒，也瞬间映亮了林闻溪稚嫩却若有所悟的脸庞，他眼中闪烁着的不再仅仅是孩童看热闹的兴奋，更添了一种被智慧点亮的、清冽而坚定的光芒。
元宵灯会的热闹与喧嚣依旧在耳边回荡，满城灯火依旧流光溢彩，但在林闻溪的心中，却仿佛有一盏更为明亮、更为恒久的医理之灯，被祖父在这佳节之夜，以最生活、最形象的方式，悄然点燃。这盏灯，将照亮他未来漫长而艰辛的医途，与眼前这满城的人间烟火气，交相辉映，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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