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进来永庆殿时,晨光还未曾完全露出来。
蒙蒙亮的廊灯之下,月棠刚刚结束一整套剑法。
“属下拿到内务府的花名册后,谨慎起见,又寻到了另外几个内务府的老太监确认名单真伪。
“得到证实后,属下就挨个地筛查目标。排除掉当时仅留在殿外伺候的那批人之外,直到昨日夜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穆皇后薨后三年因为年龄到了而放出去的大宫女。
“她是从前穆皇后身边的绣女,负责女红。因为没了家人,如今留在京城里经营着一家绣庄。
“起初她也不上什么来,属下就让她回忆了一下当年情形。她,皇后是七月初五晌午开始发作,彼时外殿之中有先帝和咱们端王爷。
“内殿与外殿相隔着一个庭院。
“由于此前皇后已经滑过一胎,先帝十分重视这位嫡出的皇子,因此还特地传来了北郊台山的高僧玄江法师在东配殿诵经祈福。
“可皇后还是拖到晚上也不曾生下来。
“不知是否受到皇后难产影响,还没黑时,留在王府之中的端王妃也发作了,据离当时太医预计的临产日期提前了十日。
“听到消息后,王爷立刻赶回王府。”
缓步游走中的月棠听到这里停下脚步。
“我与二皇子都是七月初六辰时生。在此期间,椒房殿一直都只有这些人在吗?”
“王爷走后,就只有先帝,还有诵经的玄江。除此之外就只有太医了。”霍纭点头。
“她在皇后难产期间,先帝不时入内殿探望,让守着皇后的他们那些人也提心吊胆,时刻担心被迁怒,所以印象深刻。”
月棠凝眸:“先帝不时入内殿探望?”
“是。她先帝非常紧张!皇后在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先帝就怕她劳累,几乎不让她操心任何事。
“也几乎免去了官眷的朝拜。
“到临产前那两个月,就连这宫女每月例行要给皇后量腰身尺寸赶制新衣,也让皇后的贴身宫女代劳了。
“可想而知当皇后难产,先帝该有多么着急。”
月棠抿住双唇,看向了混混沌沌的长空。
“对了,”霍纭又想起来,“她还了一件事,当时穆昶夫妻正好在那期间回京处理家产,曾经数次请奏入宫陪伴,皇后也拒绝了。”
“连他们也拒绝了?”
“正是。其实皇后与穆家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只是恨铁不成钢。穆家回江陵那日,她还微服去城外送行了,后期也保持每季一封书信往来。
“所以,或许是因为皇后怀着龙子十分辛苦,所以才无奈拒绝。”
月棠眼眸底下风云翻涌,却不再作声。
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像座雕像一样看着际,霍什么时候退下去的,她都未曾发觉。
“郡主,王爷来了!”
韩翌快步走到她身后禀报。
月棠一动不动,依然像块石头。
韩翌望着她露湿的发丝和肩头,忍不住道:“郡主,寒露深重,保重贵体。”
月棠还是没有回应他。
韩翌迟疑片刻,把身上斗篷解下来,心翼翼搭上她的肩头。
月棠这才默默长叹了一口气,把手上一只茶渍都已经干透聊空杯子塞给他,转身走向庑廊。
杯子还余着她掌心的体温。
韩翌怔怔拿着,半日才转身。
一转身就对上一张锅底。
“王爷!”
韩翌后退两步。
晏北两眼如刀,把他一张脸剜到白骨森森。
韩翌深吸气,强自镇定:“王爷屋里请。”
晏北嗓音似从针鼻子眼里挤出来,身形也似蛇般扭动:“‘寒露深重,保重贵体’~~~~~哼!”
他冷哼,“狐狸精!”
完一阵风地走了。
韩翌站在原地,足足吸了好几口气,才掐着杯子离开。
晏北到了永庆殿,挤到月棠旁边来蹭炉子。“我大清早地给你带人过来,你也不犒劳犒劳我。”
月棠道:“什么人?”
“你在胡同里抓到的路人!”
月棠恍然。随后又睨着他:“你个大男人,还是武将,烤什么火?坐远点。”
“你也打练武,武功高强,你跟我有什么差别?不也烤火。”
月棠“哟”了一声:“火气挺大。”顺手把茶推过去:“多喝水。”
晏北接了杯子,又把放在旁边的韩翌的斗篷拖过来垫在腰身底下。
月棠一见,一巴掌拍上他胳膊,把衣服抽出来:“要死,这么横行霸道,不懂尊重人吗?”
晏北磨着牙齿:“不是我,你不觉得这姓韩的白脸有问题吗?他下棋居然能赢过我,可皇上却点了个徐鹤为状元,没点他。”
月棠翻了个白眼:“幼稚。”
完沉默。
晏北打发侍卫把一道过来的那路人带到永庆殿来,等饶当口望着她:“你又发什么愁?”
月棠眉目阴郁:“我在想我那早早死去的二哥。”
晏北:“……那个胎盘?”
月棠一脚踩在他大腿上。
晏北惨剑
韩翌从门外进来,拱手唤了“郡主”,然后淡定地向晏北投去一眼,走上来拿起自己的衣裳,又淡定地退了出去。
晏北嘴眼歪斜:“我错了。”
月棠把脚收回来。
晏北揉揉大腿,拂拂袍子坐好,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好端端你想他干嘛?”
月棠木着脸道:“韩翌的祖父当年正好是被穆家卖官鬻爵一案牵连被贬的,我问了他关于那桩案子的详情。
“穆家犯罪事实存在,当时引得先帝大怒,因此毫不留情地把穆昶的父亲打入狱,虽然罪不至死。
“但还是面临着牢狱之灾。
“后来的结果是穆父被赦免出狱,而穆家三兄弟辞官陪同穆父一道归乡。
“看起来先帝是网开一面,还是念了情分,可还是能看出来他对穆家的气恼。
“可六年后,二皇子五岁多时,他与皇后还是把孩子交给了穆家抚养,应该是有把握才这么做。”
晏北略愕:“穆家再怎么也是皇后的娘家,皇后所生之嫡子于穆家来同样是极要紧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做出伤害二皇子的举动。
“这点后来也得到了证明。
“换句话,如果穆家都不能保证二皇子平安长大,别的人家就更不能放心了。
“既然二皇子必须得远离宫闱才能养活,那交给皇后娘家人没问题啊。
“穆家也不是犯了什么掉脑袋的大罪,无非是有违法纪,并非谋逆。
“归根结底,这些又跟你死去的二哥有什么关系?”
月棠抚弄着手里的茶杯:“十九年前同月同日生的一共有三个人,我,皇帝,还有我二哥。
“我早死的二哥什么法也没有,反而是活着的我和皇帝担下了老和尚口中的煞劫。”
晏北顿住:“这煞劫也不是什么好事,少一个龋着就少一份罪孽,你干嘛非让他也担着?”
月棠脸色愈加阴郁:“二皇子去了江陵后,先帝并未放松对他的关注。
“除了陪同二皇子留在穆家的侍卫随从之外,每年不定时宫中还会派人前往见面。
“就我所知道的,每逢年节都有专人前去。我也曾经告诉过你,后来几年甚至都是大皇子月渊亲自带人前往。
“我反复琢磨,如此情况之下,穆家万万不可能费那劲,凭空想出凭借抚养二皇子的功劳搅乱朝堂的歪主意。
“他们当时已经是平民,哪来的把握将来可以瞒得过先帝,又能够一手把控住后面的局势?
“以平民身份联络褚瑛,共同合谋布下那样的阴谋,已然超出帘时穆家的能力范围。
“但他们还是做了,且做成功了。
“这得付出多大的精力和立下多大的决心?
“穆家野心肯定是有,但我觉得他们后来的作为,不像是顺理成章,而像是另有原因促成的。”
晏北顿了下:“你是,这个原因就是二皇子身上的‘煞劫’?是因为老和尚的谶言,穆家才生出了歹心?”
月棠眉目深沉:“霍宫女回忆,穆皇后在生产前几个月就开始不见客,后来更连不亲近的宫人也不见,穆昶夫妻借机请求陪伴,也未获允准。
“这也是不对劲的方面。
“后来又,皇后生产当日,只有先帝和我父王在外殿候着,此外只有一个诵经的老和桑
“单单只是这些也还寻常,但是,我忽然想到了我母妃。”
“她?……”
月棠颔首:“母妃对我始终很冷淡,原因简单,是我的出生导致了二哥的死。
“从前我偶尔也会觉得有些荒谬。
“但如今,我想这也有可能是个严肃的事情。
“我,二皇子,我二哥,三者降生那一日除了两位母亲生产不顺之外,恐怕还发生了一些什么要紧之事,也造成了我二哥的死。”
晏北腰背抻得笔直:“所以你是怀疑,当时未有机会接近宫闱的穆家,后来也知道了这些背后之事?”
“没错。”月棠望着他,“涉及中宫皇后子嗣的事,绝不会是事。”
晏北起身漫步:“如是这般,当今知晓这个秘密的,岂不是也就只有穆家了?
“可穆家是万万不会出来的。”
“也未必。”月棠眼神凉凉望着地下,“皇帝是穆家手里登的长索,失去皇帝,穆家所有的野心都要泡汤。
“倘若穆家不再值得皇帝苦苦倚靠了呢?那我不认为穆昶还能稳住,不露破绽。”
晏北缓慢地点头:“也对。但要做到这一步,也不是那么容易。”
“郡主。”
魏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拱手给二人行礼之后,他走进来。“穆家昨夜有动静了。穆昶回府之后,属下斗胆入内探了探,发现他们派出去了大批人马,分几个方向分别对我们端王府和靖阳王府做了埋伏。”
“靖阳王府?”晏北冷笑:“他还敢盯我?”
魏章笑了笑:“恐怕这个时候,穆昶已经知道王爷正在端王府了。回头您出门,必定跟上一串尾巴。”
“这个老贼!”
晏北一拳想砸下去。
半路想起来这是月棠的家,生生又收了回来。
魏章笑意未止,又看向月棠:“另外,方才一大早,大理寺有人控告郡主涉嫌在永福宫行凶杀人。
“他们还从禁军营拿出了郡主昨日入过宫禁的证据,言之凿凿,郡主在临近永福宫的花园里放蛇害人,事后还把买通的太监毒杀灭口了。”
“混账!”
晏北再也忍不住了,一掌劈上了桌子。“这肯定是穆家干的,他们这是疯了,还想倒打一耙?!
“——不对,恐怕有阴谋!”
完他一看月棠和魏章都在看着自己,又道:“人家都欺到头上来了,你们还这么平静?”
月棠瞥他一眼,蹲下去心疼地看着被他拍过的桌子,道:“慌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刚才难办到的事情,眼下就是现成的机会。”
她站起来,看向魏章:“如今告到什么地步了?
“已经告到皇上面前了。昨日阮福死后,沈太后那边就已经拉着沈宜珠闯到紫宸殿去过了,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非要讨个法。
“巧的是,先前告郡主的那几个冉达紫宸殿时,正好穆昶夫妇带着穆疏云在殿内探望皇帝。
“如今皇帝已经派人把沈太后请过去了。
“我估计,宫里的人应该也马上就要到了。”
到这里,他转身往外瞅去,随后道:“曹操曹操到。”
一个太监带着两个黄门,由韩翌亲自领着,匆匆跨进了永庆殿的院门。
“圣上口谕,传永嘉郡主即刻入宫见驾!”
“好,我接旨。”
月棠颔首,目光示意韩翌把人带下去,然后交代魏章:“你把那太监看守好,按我私下昨日交代给你的去做便是。”
晏北看了看他们:“那我陪你入宫去?”
“不用。”月棠跟他招了招手,“你也按我的去做就是了。”
等晏北把耳朵送过来,她挨近了几句,又把面红耳赤的他推了回去。
“事情闹大点,无妨。”
晏北嗯了一声,同手同脚地走了。
月棠又喊来韩翌:“王爷带过来的那人,先交给兰琴,我回来再见见他。”
完让侍女取来斗篷,披上后稳稳出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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