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碎盐似的撒下来时，赵铁柱正在祠堂后的柴房翻找旧麻袋。供桌前的新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墙上那些老物件的影子摇摇晃晃，像在跳一支沉默的舞。
“赵叔！柴够吗？”周丫抱着捆干松枝跑进来，红棉袄上沾着雪粒，“外面雪下得紧，狗蛋烟囱有点堵，得烧点硬柴通一通。”
赵铁柱直起身，麻袋上的灰蹭了满后背：“够，这几麻袋都是去年的松针，引火快。”他拍掉手上的土，看见周丫冻得发红的鼻尖，把自己的厚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咋不戴手套？冻坏了咋写字。”
周丫捏了捏厚实的手套，笑出两个酒窝：“刚给陶瓮系红布忘了。对了，李木匠他们在装最后一盏灯，要照亮供桌最上层的银锁。”
“让他们心点，”赵铁柱扛起麻袋往灶房走，“那银锁的链儿细，别碰断了。”
祠堂正厅里，李木匠踩着高凳，正往房梁上固定灯座。年轻人举着梯子扶着，嘴里念叨：“这位置正好，灯一亮，银锁准能闪得像星星。”
狗蛋蹲在供桌前，用软布擦那半块银锁，听见这话抬头喊：“可别太亮！俺爷银器怕强光，会裂！”
“知道知道，”李木匠笑着摆手，“用的是暖光灯，柔着呢。”他固定好灯座，往下跳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供桌上，正好砸在那只青花碗旁边。
“心！”周丫吓得捂住嘴，那碗可是王奶奶的陪嫁，边缘早就有了细缝。
好在螺丝刀没砸中碗，却把旁边的铜算盘震得滑到地上。狗蛋眼疾手快扑过去接，膝盖磕在供桌腿上，疼得龇牙咧嘴，却先护着算盘检查：“珠子没掉！”
赵铁柱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慢点，算盘结实着呢，比你这膝盖耐磕。”他把松枝堆在灶膛边，“雪下大了，得把烟囱通得顺顺的，不然烟回屋里，呛得人睁不开眼。”
李木匠拍了拍身上的灰：“灯装好了，试试不？”
众人都点头。他按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立刻从房梁洒下来，正落在供桌最上层——那半块银锁果然像镀了层金，细链上的花纹看得清清楚楚。灯光往下漫，照亮了民国粮账上的墨迹，照亮了陶瓮上的鱼纹，也照亮了周丫刚才没放稳的青花碗。
“碗！”周丫低呼一声，那碗正顺着供桌边缘往下滑。
赵铁柱离得最近，伸手一捞，稳稳接住。碗底的“丰”字被灯光照得透亮，他忽然发现，那字的笔触有点眼熟——和祠堂梁柱上刻的字很像。
“这字是谁刻的？”他指着碗底问。
王奶奶刚好走进来，听见了便：“是你爷爷刻的。那年收成好，他高兴，就给家里的碗都刻了‘丰’字，盼着年年都这样。”她接过碗，用布擦了擦，“后来闹饥荒，就剩这一只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祠堂的门被风吹得“哐哐”响。狗蛋跑去关门，回来时带进一股寒气：“赵叔，张大爷他们在扫雪，雪太厚会把祠堂的屋檐压塌，让咱去帮忙。”
“走。”赵铁柱把麻袋里的松针倒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他的脸，“扫完雪回来，咱用新磨的面粉包饺子，王奶奶你最爱吃酸菜馅的。”
周丫眼睛一亮，跟着往外跑：“俺去摘酸菜！坛子里的酸菜昨刚腌好！”
祠堂外，雪已经积了半尺深。张大爷带着几个老人在用木锨铲雪，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了霜。看见赵铁柱他们，远远地喊：“东南角的雪最厚，那片瓦去年就松了，得先清！”
赵铁柱应了一声，抓起旁边的推雪板：“狗蛋，跟我去东南角！周丫，你和王奶奶去厨房忙活，别冻着了！”
狗蛋扛着推雪板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赵叔，你这雪咋下得跟棉花似的？俺娘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是好，”赵铁柱推着雪板往前冲，积雪被推得簌簌作响，“但雪太厚就成灾了。就像日子，甜过头了也会腻，得有点苦头才平衡。”他忽然停下，指着屋檐下的冰棱，“你看那冰棱，看着晶莹，掉下来能砸伤人，跟那些看着好、实则坏的东西一样。”
狗蛋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指着远处：“那是不是李木匠？他咋往西边走了？西边不是没雪吗？”
赵铁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往西边的林子走，手里还拎着个工具箱。“他去干啥？”他皱起眉，西边的林子早就荒了，去年还有狼出没。
“俺去看看！”狗蛋着就要跑，被赵铁柱拉住。
“别冲动，”赵铁柱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先把雪扫完，回头再。”他心里却犯了嘀咕，李木匠平时不爱管闲事，今咋会往荒林子里跑？
扫到日头偏西，祠堂周围的雪终于清得差不多了。众人回到祠堂，浑身是雪，像从雪堆里滚出来的。周丫和王奶奶已经把饺子包好了，正往锅里下，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里翻滚，看着就暖和。
“李木匠呢？”赵铁柱擦着脸上的雪问，祠堂里没见着人。
张大爷喝了口热水，哈着白气：“刚才看见他从西边回来了，脸色不太好，有点头疼，回家歇着了。”
赵铁柱没再多问，拿起碗筷坐下。酸菜馅的饺子咬开一个，酸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暖得人心里发颤。周丫吃得最快，嘴角沾着油星：“赵叔，明年开春，咱把西边的林子也清理出来吧？种点果树，肯定能结果。”
“再吧，”赵铁柱看着窗外的雪，“先把这个冬过好。”
夜里，雪停了。赵铁柱睡不着，披了件棉袄去祠堂转。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供桌上的老物件都浸在银辉里，那半块银锁尤其亮，像在眨眼睛。他走到供桌前，指尖轻轻拂过青花碗的边缘——那道细缝在月光下看得更清了。
忽然，他发现碗底的“丰”字旁边，还有个极的刻痕，像个“赵”字。
“原来如此。”他低声笑了，爷爷当年刻这字时，怕是早就盼着赵家能守住这份“丰”吧。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赵铁柱躲到柱子后面，看见李木匠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他走到供桌前，从包里拿出个东西，心翼翼地放在银锁旁边——那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是一把巧的匕首。
李木匠对着银锁喃喃自语：“爹，我找到你的银锁了，可他们把这儿弄得这么热闹，根本不像你的‘该冷清’……”
赵铁柱心里一动，刚要出去，就见李木匠拿起那把匕首，往银锁的细链上划去！
“住手！”赵铁柱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李木匠吓了一跳，匕首“当”地掉在地上。他转过身，脸色惨白：“赵……赵叔？你咋在这儿？”
“你想干啥？”赵铁柱捡起匕首，刃口锋利，显然是想把银锁的链子割断。
李木匠的嘴唇哆嗦着，忽然蹲在地上哭了：“俺爹是以前的守祠人，他祠堂就该安安静静的，这些老物件不能被这么多人吵扰……他临终前让俺把银锁取走，藏到没饶地方去……”
“糊涂！”赵铁柱把匕首扔在地上，“老物件不是死的，得有人看，有人记，才算活着。你爹要是看见现在这样，看着年轻人学算盘、认老账，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奶奶和张大爷被吵醒，走进来听见了原委，都叹了口气。王奶奶拉起李木匠：“孩子，你爹那是老想法。这祠堂啊，就像这银锁，总得有人擦拭，才不会生锈。你看周丫他们，多喜欢这些老物件，这不是吵扰，是念想。”
李木匠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供桌：“可……可俺爹……”
“你爹在之灵看着呢，”张大爷磕了磕烟袋，“他要是真不乐意，刚才你划银锁的时候，咋没打雷劈你？”
这话逗得李木匠“噗嗤”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
赵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明跟俺们一起扫雪，看看这热闹劲儿，你就明白了。”
快亮时，雪又下了起来，这次是细雪，像柳絮似的飘着。祠堂的灯一直亮着，供桌上的老物件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旁边多了几个新包的饺子——是周丫起来添柴时，特意给银锁“供”上的。
赵铁柱坐在灶膛边，看着火苗舔着柴禾，心里踏实得很。他想起爷爷刻在碗底的“赵”字，想起王奶奶手里的青花碗，想起狗蛋擦算盘时的认真，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锅煮饺子的水，看着翻腾，实则滚烫，能把所有的生冷都捂热了。
门外传来周丫的笑声，她大概是又在跟狗蛋抢酸菜坛了。赵铁柱笑着起身，往锅里添了瓢水。
雪还在下，但祠堂里暖烘烘的，连空气里都飘着饺子的香味。那些老物件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是在跟着这热闹劲儿，慢慢舒展腰身。
新的一，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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