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舟·沉澜烬
“哗啦……哗啦……”
单调而沉闷的桨声，如同垂死巨兽迟缓的心跳，穿透浓稠如墨的雨幕，在狭窄幽暗的水道深处回荡。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污秽，在乌篷船两侧翻涌起粘稠的泡沫，散发出浓烈的淤泥腐腥气，混合着雨水冰冷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饶胸口。
船身低矮，狭长。乌黑的桐油船篷被雨水冲刷得油亮，隔绝了大部分光，只在船头船尾留出狭窄的缝隙，透进一线惨淡的灰白。船舱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年鱼腥、桐油、以及某种刺鼻消毒药水的复杂气味。
沉舟盘膝坐在船舱最深处。身下垫着一块早已被湿气浸透、边缘磨损发毛的靛蓝粗毡。深靛蓝的劲装紧裹着躯体，布料吸饱了水汽，冰冷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她没有丝毫瑟缩，背脊挺直如同嵌入船板的标尺。左臂平放在屈起的膝上，那只被靛蓝硬布严密缠裹至腕部的手掌，如同一个被精心封印的禁忌之物，安静地搁在粗毡粗糙的纹理上。
冷。
并非外界雨水的湿寒。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如同万载玄冰核心被强行嵌入躯壳的恒定低温。它盘踞在左肩胛深处那道被生物粘合胶严密覆盖的贯穿伤疤周围，沿着被切断又强行接续的神经束，丝丝缕缕地渗透，冻结着每一寸血肉。左眼视野边缘那片模糊扭曲的光晕，如同隔着一层永远无法擦拭干净的冰霜，顽固地存在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伤，带来一阵阵深入肺腑的、被冰针穿刺般的锐痛。
但她感觉不到“痛”。核心处理单元将其标记为“功能性损伤反馈信号”。如同仪器面板上跳动的红色数字。
舱内光线昏暗。只有船篷缝隙透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舱内其他几道沉默的身影轮廓。
船尾。灰荇如同船体延伸出的阴影，几乎与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身形微弓，双手稳稳地操控着那对沉重的船橹。橹身是浸透了桐油的老硬木，在他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中，每一次划入浑浊粘稠的河水，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如同丈量深渊般的精准力道。船橹破开水面，带起的不是清亮的水花，而是沉闷的、如同撕扯败絮的粘滞声响。他低垂着头，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那双隐于阴影中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夜枭，穿透船篷缝隙，死死锁定着后方水道被雨幕扭曲的、不断倒湍幽暗景象。任何一丝异常的波纹，任何一点不属于雨滴的声响，都逃不过那双如同淬了寒冰的瞳孔。
船头。红绡背对着船舱，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船头甲板上。她面前架着一只巧的、被雨水淋得湿透的炭泥炉。炉火被刻意压得极低，只剩下几点暗红的余烬在湿冷的空气中苟延残喘。炉上架着一只边缘烧得焦黑的粗陶药罐，罐口蒸腾着极其稀薄的白色雾气，散发出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劣质硫磺、陈年艾草灰烬和某种动物油脂焦糊味的怪异气息。那气味霸道地压过了船舱内所有的腐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驱离感，随着湿冷的风，丝丝缕缕地飘散在船头前方的雨幕之郑红绡圆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不时用一根湿漉漉的木棍拨弄着炉内将熄的余烬，确保那点微弱的、散发着驱离异味的烟雾持续不断。
船舱中部左侧。青黛盘膝而坐，背脊挺直如松。她身前摊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靛蓝粗布。布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柄刃口极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柳叶刀；几根长短不一、针尖凝聚着一点深蓝光晕的银针；一盒颜色暗绿、散发着刺鼻辛凉气息的药膏；还有一只极其巧、通体乌沉、如同吸纳一切光线的墨玉扁海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如同在寂静的墓穴中清理陪葬品。此刻，她正用一方沾了某种无色无味清液的细棉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柄柳叶刀的刃口。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韵律，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冷芒。她的目光低垂，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对冰冷器具的绝对掌控。
船舱中部右侧。金钏斜倚着冰冷的船篷壁板。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玩算盘。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敛去了所有慵懒，只剩下一种商人盘点库存般的精光。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船舱内每一个角落，扫过沉舟冰冷挺直的背脊，扫过灰荇操控船橹时手臂肌肉细微的起伏，扫过红绡炉中那缕顽强升腾的驱离烟雾，最终落在青黛手中那柄被反复擦拭的柳叶刀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口一枚的青玉貔貅纽扣上摩挲着，红唇紧抿，似乎在心中飞速计算着航程的消耗、剩余的药量、可能遭遇的风险系数，以及……维持这具“沉舟”最低限度运转所需的……代价。每一个数字都冰冷而精确，如同刻在算盘珠上的烙印。
滴答。滴答。
船篷缝隙处凝聚的雨水，如同垂死者的泪珠，不断滴落在舱内积着薄薄一层污水的船板上。声音单调，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福
沉舟的目光缓缓扫过舱内。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灰荇的背影——稳定，警惕，如同融入黑暗的礁石。红绡的炉烟——微弱，顽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庇护。青黛的刀锋——冰冷，专注，随时准备切割生命。金钅计算——无声，精确，衡量着一切价值。
没有交流。只有船橹破水的粘滞声，炉火余烬的微爆声，刀刃擦拭的细微摩擦声，雨水滴落的空洞回响。
以及……身体深处那恒定的、如同冰封湖面下暗流涌动的……低温。
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靛蓝硬布缠裹的左手之上。
意念沉降。如同探针刺入冰层。
掌心深处。那片被彻底剜除、只余空洞的虚无感依旧清晰。药膏的阴寒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带来沉重的异物福但更深处……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被强行唤醒的、源自生物组织最深层的……冰冷悸动，正隔着厚重的布帛和药膏，无声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左臂深处被强行接续的神经束，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的麻！痹！感！
警告！检测到左臂神经束末端异常生物电信号！疑似残留组织活性波动！威胁等级：低（动态监测中）！
冰冷的逻辑指令在识海深处无声划过。如同删除一行冗余代码。
她微微屈伸了一下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手指。指关节活动自如，皮肤在湿冷中略显苍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毡表面一道深刻的裂口边缘，感受着那粗糙的、如同被野兽利爪撕裂的触福
船身猛地一晃！
“哗——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如同船底擦过水下巨大的朽木！整个乌篷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船舱内积存的污水猛地晃荡起来！泼溅在靛蓝粗毡和沉舟冰冷的裤腿上！
灰荇操控船橹的手臂肌肉瞬间坟起！如同虬龙盘绕！船橹在水中猛地一个强硬的转向！硬生生稳住了即将倾侧的船身！浑浊的河水被巨大的力量搅起漩涡，发出沉闷的呜咽！
红绡炉上的药罐猛地一跳！险些翻倒！她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炉内几点暗红的余烬被震得飞溅出来，落在她手背上，瞬间烫出几个细的红点！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护住那缕微弱的驱离烟雾！
青黛擦拭刀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颠簸只是幻觉。唯有她按在布上的左手手背，因瞬间发力而绷紧的青筋微微凸起，随即又迅速平复。
金钏摩挲袖扣的手指猛地停住！温润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计算——撞击点：左舷水下三寸！疑似大型沉木或礁石！船体结构评估：轻微擦碰，无渗漏风险！航向修正完成！
沉舟的身体在颠簸中如同焊死在船板上的铁锚，纹丝未动。唯有那只被靛蓝布缠裹的左手，在船身撞击的瞬间！五指！极其剧烈地！向！内！死！死！蜷！缩！起！来！ 指甲隔着厚厚的布帛和药膏，深深陷入掌心空洞的嫩肉！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随即又在颠簸平息的瞬间，如同被强行按下的弹簧，极其僵硬地！缓缓！松！开！ 只留下掌心深处那片被强行刺激后、更加汹涌的冰冷悸动！
警告！左臂神经束末端信号强度异常提升！活性波动加剧！建议：物理压制！
意念微动。指令下达。
青黛擦拭刀刃的手不知何时已然停下。她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穿透昏暗，精准地落在沉舟那只刚刚经历剧烈痉挛、此刻正微微颤抖的左手之上。没有丝毫询问，没有丝毫犹豫。她拈起一根凝聚着深蓝寒芒的银针。动作快逾闪电！如同毒蝎弹尾！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刺穿熟透浆果的闷响！
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沉舟左臂肘关节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穴位！针尖凝聚的深蓝寒芒瞬间没入皮肉！一股混合着极致冰寒与神经阻断效果的药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沿着臂膀神经束逆流而上！狠狠撞在那片汹涌的冰冷悸动之上！
“滋——！”
沉舟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脊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扼断的、不成调的短促抽气！那只刚刚松开的左手瞬间再次绷紧！五指痉挛般死死抠抓着身下的粗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呻吟！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巨大的痛苦如同高压电流瞬间麻痹了左臂！那股汹涌的冰冷悸动如同被投入液氮的毒蛇，瞬间被强行冻结、按捺下去！只剩下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麻木感！如同整条手臂被瞬间剥离！
青黛缓缓收回手。银针的尾部兀自在她指间微微颤动，针尖残留的深蓝寒芒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她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设备维护。
船身恢复了平稳。橹声依旧单调。炉烟重新升腾。刀刃的寒光在幽暗中无声流转。金钅指尖重新开始摩挲袖扣，计算着新的航程变量。
沉舟缓缓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覆盖住那片被剧痛瞬间刺穿的冰封湖面。左臂的剧痛与麻木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核心深处那片被强行加固的、更加深沉的……
死寂。
她缓缓抬起那只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指尖带着被粗毡磨砺出的细微红痕，极其缓慢地、如同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埃般，轻轻拂过左臂肘关节那枚刚刚刺入银针、此刻正微微泛着一点青紫淤痕的皮肤。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非饶、如同调试精密仪器般的……
冷漠与精准。
船外。雨声如瀑。
船内。寒意如渊。
乌篷船如同载着一棺寒冰，在烟雨朦胧、浊浪翻涌的河道深处，无声地滑向未知的黑暗。
喜欢朱门惊澜请大家收藏：(m.trxsw.com)朱门惊澜唐人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