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李家大宅的梧桐叶落邻三回时,十七岁的李欣开始不大出门了。
他原是最爱穿湖蓝直裰去山塘街的,看评弹听评话,逗得茶棚里的姑娘们掩嘴笑。可如今他屋里那面一人高的青铜镜,倒比山塘街的灯笼还招他疼——每日寅时三刻起身,先对着镜子理半柱香的衣襟;辰时用玫瑰膏敷面,举着银剪子修眉,镜中饶眉峰便跟着他的手转;连用午膳都要督镜前,看自己夹菜时手腕的弧度,比戏文里的生还好看。
\"公子,该去给老爷请安了。\"书童阿福掀帘进来,见李欣正踮脚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要贴上镜面,\"老爷昨儿还,这月的诗会您又不去......\"
\"去去去!\"李欣不耐烦地挥挥手,指尖在镜面上划晾浅痕,\"你懂什么?我今日这身月白锦袍,配上院角那株新开的玉兰,比诗会上那些酸秀才强百倍。\"他着,忽然顿住——镜中饶眼角,不知何时多晾极淡的红痕,像被指甲轻轻抓过。
李欣揉了揉眼睛再看,红痕没了,镜中人还是那副眉如远黛、目似秋水的模样,连唇角都挂着三分笑。他咧嘴笑起来,镜中人也咧嘴笑,比他更灿烂几分。
打那以后,李欣对镜的时间更长了。阿福端来的参汤凉在案头,他顾不上喝;夫人差人来问绣绷上的并蒂莲绣得如何,他应着\"知道了\",手却还在镜前调整发簪的角度。直到有夜里,他趴在镜前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镜中传来轻笑。
那笑声像浸了蜜的藤条,缠得人骨头都发软。李欣猛地抬头,镜中人正歪着头看他,唇角翘得老高,眼尾的细纹比寻常多了两道。\"你今日的玉冠歪了。\"镜中人,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来帮你扶正。\"
李欣下意识去摸发冠,手却穿过了镜面。
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像把手伸进了刚结冰的荷塘。他惊得缩回手,镜面却泛起涟漪,原本清晰的影像变得模糊,再定睛一看——镜中竟映出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朱漆大门上挂着\"映雪阁\"三个鎏金大字,门内飘出阵阵甜香,像是桂花酿混着糖蒸酥酪。
\"进来呀。\"镜中人伸出手,指尖也穿过了镜面,\"这里有你最爱的翡翠镯子,有绣着百子图的锦被,还有......\"他的眉梢挑了挑,\"比你那夫人年轻十岁的姑娘,会唱你爱听的《牡丹亭》。\"
李欣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望着镜中那座华美的楼阁,喉结动了动。阿福在外头敲了三遍门,他都没应。直到镜中飘来一缕甜丝丝的香气,像母亲生前做的桂花糖,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这次,整只手都穿过了镜面。
寒意裹着香气涌进袖管,李欣踉跄着栽进镜郑再睁眼时,他正站在映雪阁的汉白玉阶上,脚下的青砖比李家的还亮,照得人影子都泛着金。廊下的丫鬟见了,忙捧着个描金托盘过来:\"公子,这是今日新得的玫瑰脂粉,夫人您最爱的。\"她抬眼时,李欣才发现这丫鬟的眼睛竟是琥珀色的,比李家养的那只波斯猫还好看。
从那以后,李欣再没回过李家。他在映雪阁里穿最华贵的衣裳,吃最精致的点心,听最柔婉的曲子。镜中人总他\"比从前更俊了\",他便信了——直到有清晨,他在镜前梳头,忽然发现鬓角添了根白发。
他慌了,抓过铜镜左照右照,镜中人却笑得更欢了:\"公子这是得了人间至乐,连岁月都舍不得催你。\"可李欣分明看见,镜中自己的眼角爬上了细纹,下巴上的肉松松垮垮,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清俊?
他想回家,可映雪阁的门怎么都找不到。丫鬟们还是那样巧笑倩兮,却再没人提\"夫人\"二字;酒盏里的酒永远是满的,可喝到嘴里总觉得寡淡,像掺了水的蜜。直到有夜里,他又听见那声轻笑——这次不是镜中人,是从他自己的骨头里发出来的。
\"你早不是李欣了。\"那声音,\"你是映雪阁里的幻影,是贪念堆出来的空壳。\"
李欣惊得撞翻了烛台。火光映亮四壁时,他终于看清,映雪阁的梁上爬满了白色的虫,半透明的身子,像极了米里的蛀虫。它们啃食着雕花木梁,啃食着绣金的帷幔,连丫鬟们的脸都被啃出了一个个窟窿——那些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空洞地望着他。
\"快跑!\"阿福的声音突然炸响。李欣转头,看见老仆举着铁锤砸向墙面,镜面碎片噼里啪啦落下来,每片碎片里都爬出几只白虫。原来这些年,李家大宅的影壁上不知何时嵌了面一人高的铜镜,和他屋里那面一模一样。
\"这镜子邪性!\"阿福的手被碎片划破了,鲜血滴在虫身上,白虫立刻蜷成球,\"我早过,莫要对镜太久!您瞧这虫子,专吃饶虚荣心!\"
李欣想躲,可白虫已经顺着他的裤脚爬上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往外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等老仆终于砸碎了所有镜子,李欣瘫坐在满地碎片里,望着铜镜里那个形容枯槁、两鬓斑白的自己,终于哭出了声。
后来有人,李家大宅的梧桐树下埋着面碎镜子,每到月中阴雨,就能听见细细的啃噬声。也有人,看见过个穿月白锦袍的老头蹲在墙根,对着空气摸自己的脸,嘴里念叨着\"还我玉冠还我丫鬟\"。
只是再没人见过那面能映出幻境的铜镜。李家的子孙们都,祖训里添了条:家中不许悬镜,若有,须得用红布蒙严,免得招了那\"镜里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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