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薇领衔的审计报告，像一柄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剑，精准地剖开了“金鼎国际”烂尾项目背后庞大而精密的腐败网络。这份报告，连同前期“深潜计划”挖掘的证据、专案组外围调查的笔录、以及突击行动中查获的账本和电子数据，共同构成了一份沉甸甸的、无法辩驳的指控卷宗，摆在了清源市纪委常委会的案头。
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常委们传阅着报告摘要和关键证据附件，脸上或凝重、或愤怒、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城建开发集团，这个曾经的市属明星企业、城市建设的排头兵，其内部的腐败程度令人触目惊心。报告清晰地勾勒出一条条利益输送的暗河：虚增成本、阴阳合同、违规担保、关联交易……涉及的金额之大，牵扯的人员之广，让在座每一位领导都感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市纪委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城建集团的问题，不是个案，是塌方式腐败！是系统性沦陷！必须坚决查处，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常委会迅速形成决议：依据审计报告和专案组前期掌握的全部证据，对清源市城建开发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刘宏伟（在逃），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张坤（已被留置），分管工程建设的副总经理李伟，总工程师赵明（技术负责人），以及集团财务部、工程管理部、招标采购部等关键部门的数名中层干部，连同多名长期与该集团存在密洽异常经济往来的供应商、承包商老板，正式立案审查调查！
一场针对城建集团腐败窝案的查处风暴，正式拉开帷幕。
作为“金鼎”专案组的骨干成员，陈青禾被赋予了重要的外查谈话任务。他主要参与对几名中层干部和一位关键供应商的谈话攻坚。专案组兵分多路，谈话室灯火通明，日夜不息。
陈青禾的第一个谈话对象是城建集团工程管理部的部长，王强（与之前新区案的王强同名不同人）。此人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的夹克，神情看似镇定，但眼神深处却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他是工程建设领域的关键“操盘手”，许多违规招标、虚增造价的操作指令，最终都通过他这双手落实。
谈话室内，气氛肃杀。陈青禾和搭档坐在王强对面，桌上摊开着简薇审计报告中关于工程管理部的关键章节复印件，以及大量由林雅梳理出的、王强与特定承包商之间异常频繁的通讯记录和资金流水明细。
“王部长，”陈青禾开口，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力量，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温水，这个动作能让他保持思维的清晰和语气的平稳，“审计报告显示，近三年，由你部门负责招标的十七个项目中，有十四个存在明显的围标串标迹象，中标价格普遍高于市场合理价15%以上。你作为部门负责人，作何解释？”
王强嘴角抽动了一下，强作镇定：“招标过程都是严格按照程序走的，评标委员会独立打分，最终结果公示，我能有什么解释？市场有波动，价格高点低点也正常。”
“是吗？”陈青禾将一份文件推到王强面前，那是某次关键项目招标前，王强与一家未中标公司老板在私人会所密会的监控截图（公安技侦提供），时间点就在招标文件发布前夕。“那请你解释一下，招标前三，你与‘宏远建设’的李总在‘云顶会所’VIp包间密谈两时，谈了什么？巧合的是，开标后，‘宏远建设’虽然没中标，但其报价精准地成为了标底价，而最终中标的‘鼎盛建筑’，其法人代表是李总的舅子。这也算严格程序？”
王强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开始躲闪。
陈青禾步步紧逼，又推过去一份银行流水：“再看看这个。中标后，‘鼎盛建筑’在三个月内，分五次向一个名为‘王海咨询’的账户转入共计三百八十万元。而这个‘王海咨询’，经过工商穿透和资金流向追踪，其实际控制人就是你王强的妻弟。这笔‘咨询费’，咨询了什么？值这个价？”
铁证如山，一环扣一环。王强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开始崩塌。他试图狡辩的“程序合法”、“市场行为”显得苍白无力。保温杯里的水似乎也失去了温度，陈青禾放下杯子，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王强：“王部长，你是懂工程的老专家了，走到今不容易。是继续替那些把你推出来当挡箭牌的人扛着，还是为自己、为家人争取一个主动的机会？组织在给你机会，就看你怎么选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王强肩膀垮塌下来，声音带着颤抖和哭腔：“我…我…是李伟副总…他暗示我这么做的…他…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出了事有他顶着…那些钱，我也只拿了头…”
突破口一旦打开，信息便汹涌而出。王强交代了接受李伟指示、操作围标、默许虚增工程量、以及收受回扣的具体操作细节，并提供了部分尚未被掌握的关联人员线索。他的崩溃，为后续锁定更高层级目标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如果王强是操盘手，那么集团总工程师赵明则代表着另一种腐败的悲哀。赵明是业内公认的技术权威，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本应是企业的脊梁。然而，在审计报告中，简薇的团队发现，这位技术权威在多个项目的技术方案评审、重大设计变更签字环节，存在明显的不合理偏向，多次否决更优更省的技术方案，而选择成本高昂、由特定关系企业提出的方案。
陈青禾负责与赵明的谈话。走进谈话室的赵明，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神情木然，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面前摆放着审计报告里关于他签批的关键技术文件对比分析，以及那些被否决的更优方案的详实技术论证。
“赵总工，”陈青禾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您是专家，是权威。技术上的事情，瞒不过您的眼睛。这几个项目的技术路线选择，明显违背了最优性价比和安全性原则。您签的字，是出于技术判断，还是其他原因？”
赵明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腿，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像王强那样狡辩，似乎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我知道…我对不起这身技术职称…”赵明的声音干涩沙哑，“可是…刘宏伟亲自找我谈过话…他…这些项目关系到市里的重点工程，关系到领导的政绩…技术要为大局服务…还…只要我配合…我儿子的工作…他们能解决…”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我是糊涂啊…想着就这一次…想着儿子毕业了能有个好单位…结果…一次之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给的‘顾问费’…我…我不敢不收啊…收了就再也下不了船了…” 赵明老泪纵横，交代了他如何在集团一把手的压力和物质诱惑下，一步步放弃职业操守，沦为腐败链条职技术背书”的一环。他的堕落，比王强赤裸裸的贪婪更令人心寒，深刻揭示了腐败对专业精神的腐蚀。
随着谈话的深入和突破，更多涉案人员的问题被锁定。市纪委协调公安机关，展开了大规模的抓捕行动。
副总经理李伟在办公室被带走，他脸色灰败，面对办案人员，只喃喃重复着：“我是执行者…我只是执行者…”
财务部经理试图销毁电脑硬盘，被当场控制。
多名涉案的承包商老板在机场、高速路口被拦截。
集团大楼里，人心惶惶。昔日门庭若市的董事长办公室、副总经理办公室，如今大门紧锁，贴着纪委的封条。走廊里，员工们步履匆匆，低声议论，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和不安。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清源官商两界。“城建集团塌方了！”成了人们私下交谈中最震撼的话题。这个曾经的巨无霸国企的轰然倒塌，不仅意味着一个腐败集团的覆灭，更撕开了笼罩在城市开发领域的一层厚重的黑幕，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市民拍手称快，而更多与城建集团有过“合作”的单位和个人，则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陈青禾连日奔波在谈话室和证据整理现场，身心俱疲，但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他参与整理汇总谈话笔录，梳理出更加清晰的集团内部权力寻租的路径图：从刘宏伟、张坤等高管发出指令或暗示，到李伟等副手具体部署，再到王强、赵明这样的中层骨干或技术专家具体执行或背书，最后通过精心挑选的“白手套”公司和承包商完成利益输送。这是一张精心编织、环环相扣的巨网。
深夜，专案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陈青禾刚整理完一批材料，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拿起桌上那个陪伴他许久的保温杯，却发现水早已凉透。他起身去接热水，热水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他迟疑了一下，接通。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明显经过处理、低沉而充满恶意的电子合成音：
“城建集团的戏…还没唱完呢…陈组长…你以为抓几只替罪羊就完事了？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游得欢实着呢…心点…水太深…别淹死…”
话音刚落，电话便被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陈青禾握着手机，站在饮水机旁，热水溢出了杯子，烫得他手指一缩。他猛地回过神，立刻查看手机屏幕——那个号码，赫然是虚拟号码！无法回拨，无法追踪！
寒意，比杯中溢出的热水更烫，瞬间沿着脊椎爬升。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保温杯，冰凉的杯壁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福城建集团的塌方声势浩大，涉案人员纷纷落马，但这通神秘的电话，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刺破了暂时的喧嚣，指向了更深、更黑暗的水域。
“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游得欢实着呢…”
这句话在陈青禾脑海中反复回响。他想起李伟被带走时那句“我只是执行者”，想起王强崩溃时提到的“上面”，想起赵明口中的“刘宏伟”和“大局”……难道，拔出城建集团这个脓包，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电话里那个藏头露尾的声音，指向的是比刘宏伟更高、更隐秘的存在？是那个在市纪委层面已经锁定、却尚未正式交锋的——周同方吗？
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陈青禾却感觉四周的阴影仿佛在悄然聚拢。刚刚结束一场硬仗的疲惫感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警觉取代。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虚拟号码”，明白这场风暴，远未平息。新的风暴眼，或许正在更幽暗的深渊中酝酿。他需要立刻向李卫国汇报这个情况。他快步走回座位，保温杯被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黑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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