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衙花厅内外，冰火两重。
厅外北风嘶吼着卷过府衙青灰色的高墙，带着雪沫的凛冽之气从雕花窗棂的细微缝隙里顽强钻入。四角铜胎珐琅大火盆中上好的松炭烧得通红，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开松木特有的清苦淡香。
屏风隔开了内外空间。几名身着皂服的差役屏息凝神，垂手肃立于外厅廊下，大气不敢喘一口，仿佛化作了这座富贵庭院的青砖影子。
“云骁。”
皇帝并未睁眼，那微蹙的眉心褶皱却更深了些，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纠结。
“臣在。” 云骁立刻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恭敬。
皇帝指尖的动作顿住了，那枚羊脂白玉佩的微光在他指缝间一闪而逝。
“方才……”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少见的、难以自解的困惑，更像是梦呓般的自问，“你看那陆明远……第一眼时，可也觉得那眉眼……有种不清的熟稔？”
他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此刻没有平日的慵懒疏离，焦点却依然不知落在何处，“非初见之生疏，亦非故人之笃定……倒像是……烟雨朦胧的远山，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却令人心头悸动的轮廓。”
指尖那点圆润的寒意似乎也驱不散这份疑惑，白玉佩又被他轻轻转动起来。
云骁刚毅的侧脸上亦浮现出追忆之色，剑眉微锁，目光沉凝如古井。
“陛下如此一提……”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记忆的碎片中极力搜寻，“臣确有同腑…尤其是他在公堂之上，直面构陷、陈词自辩之时那一瞬的神采……”
云骁的瞳孔骤然紧缩！一道当年京都沉寂已久的名字，冲入他的脑海，他猛地抬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陛下！可还曾记得……两年前……被御史台以‘贪墨兵粮、暗结边将’之弥大罪弹劾，
千夫所指、百口莫驳，最终……黯然罢职、阖家归隐清河故里的……前任礼部尚书……陆文渊？！”
“陆……文渊？！”皇帝霍然挺直脊背！撑着额角的手猛地撤开！那双半阖的凤眸瞬间圆睁！
掌中那枚温润的玉佩竟一时失持，顺着松开的指间滑落！直往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椅边砸去！幸而被云骁探出的手稳稳抄住！
陆文渊！
那一年的太和殿上，少年储君静坐于父皇侧畔，他亲眼目睹了那场贪墨军饷，勾结边关守将的案件！
满朝御史文臣，群情激愤，口诛笔伐。呈送御前的罪证——私底下传递的密信、价值连城的珠宝账册、边关将领字里行间满含机锋的“谢恩帖”…
所有物证将那位一生执掌下文运礼教、素以清流砥柱自居、门下生员遍及朝野的老尚书的退路彻底封死！
而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从最初的怒目赤面、据理力争，到后来面对如山铁证时的瞠目失语、眼神一点点涣散直至最后万念俱灰……
那份孤臣孽子独面风暴的悲怆身影，沉重地烙印在东宫储君的心底深处，从未褪色。
“是他……那个清高得连砚台墨色深浅都要讲究的老头儿？”皇帝嗓音喑哑，“他？贪墨？勾结边将？”
云骁握着那枚犹带帝王掌心余温的白玉佩，掌心竟渗出层层冷汗，“当年公案内情，臣不敢置喙！然，陛下！”
云骁深吸一口气，“臣记得……曾于某次宫宴散席之时，在御花园东侧水榭旁，远远瞥见过随祖父入宫的陆家长孙一次……方才堂上细观陆明远，”
云骁的视线顿住，“那凝神时的侧脸弧线，那眉宇间纵万千委屈压身而绝不屈折的劲气，那种……孤绝无依时咬牙挺立的骨相……”
“竟与……当年风雪中立于朝堂之上，独挡明枪暗箭而脊梁不折的陆尚书……有五六分……神韵轮廓之似！”
轰隆！
皇帝只觉得脑中似有惊雷滚过，紫电撕开混沌！
相似？陆文渊的嫡孙？陆明远？！
一个截然相反、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瞬间舔舐过他翻腾的心绪！
“陆文渊的嫡孙……”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嘲讽的玩味，
“朕记得他！记得那个名动京华的‘风流才子’！陆明远，这个名字，朕在那些送往东宫的市井杂谈里，见过不止一次！
那些个教坊司的档籍、勾栏间的笑谈……
万花楼那位名倾京华的清倌花魁翠羽，为他悬牌三载，立誓不侍他人？
桃仙阁那位眼高于顶的柳香儿，因他一掷千金求得一篇诗赋便甘愿洗尽铅华？
还有当年那‘一曲惊鸿’的赵怜，不惜自赎身也要随他离京？诸如此类的风流韵事，当年可是京都一景！”
在清流门庭眼皮下张扬纨绔、出入烟花柳巷的败家浪子！
云骁的喉结也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声音带着同样难以置信的沉重：“回陛下……坊间风闻，确有传……
当年陆氏骤然离京，声势一落千丈，那陆家郎君也随之销声匿迹，京中再无片语……只余风流韵事，飘于街巷茶楼之间。”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幅面具，被“陆文渊”三个字强行焊刻在同一个名字上！
“传！”清冷如金玉交击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穿透暖香萦绕的花厅，
“请陆明远！即刻来见！朕……有话当面问个明白！”
“遵旨！” 屏风外，宋源那位早已候在门边、浑身绷紧、汗透重衣的心腹长随，脚步踉跄着冲向通往内室的廊道。
内室通向花厅的那道拱月门外，垂挂的珠帘发出细微的的“嗒啦”脆响。
宋源，额头死死抵住屏风冰凉的边框，汗水透过官帽下的衬里，将鬓角染得一片深渍。
宋源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下发软，几乎要当场瘫倒！地狱之门……真的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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