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石羊场的晨雾里,总飘着彭佛婆柴房的烟火气。她拾柴归来时,裤脚沾着露水,竹筐里堆着枯枝,却在路边撞见个蜷着哭的姑娘——手里攥着根紫竹竿,像攥着最后一点念想,爹娘在瘟疫里没了,村里人嫌她晦气,把她赶了出来。
“娃,跟我回家。”彭佛婆把竹筐往地上一搁,伸手牵住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姑娘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冰碴,眼里的光却比紫竹竿还亮。佛婆给她洗了热水澡,找了身干净衣裳,见她总攥着那根紫竹竿,便:“以后就叫紫竹吧,像这竹竿似的,看着细,骨头像铁。”
紫竹跟着佛婆过活,学着搓草绳、晒草药,佛婆做针线活时,她就蹲在旁边磨紫竹竿,把竿子磨得溜光水滑。十五岁那年,紫竹已经出落得像雨后的竹荪,灵秀又挺拔。镇上的雕刻师傅伏仲奇总往佛婆家跑,借口买草药,实则是想多看她两眼——他背着工具匣,路过时总喊:“佛婆,紫竹在吗?帮我递把刨子?”其实刨子就插在他腰上。
变故是在佛堂起火那来的。火光染红了半边,佛婆被浓烟呛得晕过去,紫竹背着她冲出来时,听见火里有娃娃哭。“那是王屠户家的孙女!”她把佛婆交给赶来的伏仲奇,转身就往火里钻。横梁“轰隆”砸下来时,她把女娃护在怀里,自己后背被燎得一片焦黑,眼睛也被浓烟呛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竹!”伏仲奇疯了似的冲进火里,把她抱出来时,她...她怀里的女娃已经吓得没了声息,脸蹭着她焦黑的衣襟,倒还温热。而紫竹自己,后背的粗布衣裳早已黏在皮肉上,被火燎成了蜷曲的黑团,像挂了层焦糊的蛛网。最让人揪心的是她的眼睛,眼皮肿得发亮,睫毛被烟灰糊成硬邦邦的一缕,无论伏仲奇怎么唤,那双眼都没再眨一下,只有眼角沁出的泪,混着烟灰滚下来,在脸颊冲出两道浅痕。
伏仲奇把紫竹往怀里紧了紧,只觉她身子烫得像块火炭。他疯了似的往彭佛婆身边跑,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却浑然不觉——怀里的人太轻了,轻得像片被火烧过的纸,仿佛稍一松劲就会飘走。
彭佛婆刚被邻居扶坐起来,看见伏仲奇怀里的紫竹,喉咙里“嗬”地一声,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时,已是深夜,院里的月光白得像霜,伏仲奇正蹲在门槛上磨刀,不是刻刀,是把砍柴的弯刀,磨得锃亮,映着他眼里的红血丝。
“仲奇,”彭佛婆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紫竹……她还攥着那根竹竿不?”
伏仲奇往屋里瞥了眼,紫竹躺在床上,双手紧紧蜷着,指缝里露出截焦黑的竹节——那根紫竹竿,竟被她攥得没松过手,竿梢的裂口嵌着她的指甲,像长在了肉里。“松不开,”他低头继续磨刀,声音发颤,“我试过,她指节都攥僵了,像焊在上面。”
接下来的日子,石羊场的人总看见伏仲奇背着紫竹出门。他先是往镇上的老郎中家跑,郎中往紫竹后背敷草药,绿糊糊的膏子刚贴上,就“滋啦”冒白烟,紫竹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只是攥着紫竹竿的手,指节更白了。
后来伏仲奇听山外有位专治眼赡先生,背着紫竹就上了路。山路陡得像挂在崖上,他每走一步,紫竹的头就往他颈窝撞一下,她的呼吸带着草药的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是彭佛婆塞给她的糖,化在了嘴里,没舍得咽。
“伏师傅,”快到山顶时,紫竹忽然轻声,“这竹竿……磨手。”
伏仲奇腾出只手,摸了摸她攥着竹竿的指腹,果然磨出了血泡,和焦黑的竹节粘在一起。他心里一酸,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心翼翼地往她手上缠:“等你好了,我给你刻个竹套,包得软软的,再也不磨手。”
紫竹没话,只是把竹竿往他掌心按了按,像在点头。
可那位先生也摇了头。他掀开紫竹的眼皮,里面红得像燃着的炭,叹着气:“这是火毒伤了瞳仁,神仙难救。”伏仲奇背着紫竹往回走,山风灌进领口,冷得像冰,他忽然蹲在地上,抱着紫竹的腿哭了,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娃——他刻过无数菩萨像,雕过无数慈悲眼,却救不了眼前这双曾比星辰伏仲奇见此情景,大喊一声:“有了!”遂依照紫竹当时的神态精心雕刻了一尊观音像,并以紫竹命名,这就是紫竹观音的来历。观音菩萨的三大节日分别是农历二月十九的观音诞辰日、农历六月十九的观音成道日、农历九月十九的观音出家日,林欢带着她们几个一起去参加这个节日,晨雾刚漫过石羊场的青石板,佛堂的香火就已经飘出半里地。林欢攥着三张素色帕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阿芷正踮脚望着巷口那棵老黄葛树,枝桠间还挂着昨夜的露水;青禾则盯着路边卖竹编的摊子,手里捏着枚刚买的竹制平安扣,扣上的纹路像极了紫竹那根竹竿的节眼。
“走啦,再晚就赶不上开光了。”林欢笑着拽了拽她俩的衣袖,帕子上绣的莲花纹蹭过手腕,带着点艾草的清香——是她特意提前一在彭佛婆院里摘的,老人家,沾了紫竹观音故事的草木,都带着点暖劲。
佛堂前的香炉已经堆起半尺香灰,烟雾像条白绸子,缠着檐角的铜铃慢悠悠往上飘。林欢领着阿芷和青禾挤过人群,刚站定,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木鱼声,敲得人心头发颤。供桌正中的红布还没揭开,但单看那流畅的轮廓,就能猜到底下藏着怎样的灵秀——左膝微跷,右手似在拢发,衣袂的弧度像被风吹起的涟漪,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塔子山山洞的雨气。
“听伏师傅雕这像时,特意在衣褶里藏了根紫竹竿的影子。”阿芷忽然指着红布一角,声音里带着雀跃,“你看那垂落的衣摆,是不是像极了紫竹攥着竹竿时的弧度?”
青禾凑近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平安扣:“我阿爷,当年紫竹失明后,总摸着这根竹竿认路,竹节上的每道痕,都是她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光。”话音刚落,佛堂的钟声突然“咚”地撞响,红布被缓缓揭开,满堂香客都忍不住低低惊呼——
紫竹观音像就那样立在晨光里,左脚轻轻跷在石台上,右手拢着垂落的长发,发梢的水珠仿佛刚从鬓角滴落,顺着脖颈滑进衣襟。最奇的是眉眼,既有少女的柔婉,又藏着股沉静的韧,像极了故事里的,她把火场里的焦、暗夜里的盼,都熬成了眼底的光。而像的底座上,果然刻着细密的竹节纹,凑近了看,竹节缝里竟嵌着点点星屑,在香雾里闪着微光。
“快看!”青禾突然拽住林欢的衣袖,指着观音像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疤!”
林欢定睛望去,果然见像的右手腕上,有一道极淡的纹路,像被火燎过的痕迹,却被巧妙地雕成了缠枝莲的模样。旁边的老妪叹了口气:“那是伏师傅特意刻的,紫竹当年救娃娃时,手腕被掉下来的木片划晾深痕,后来好了,却总留着印。他,菩萨的手,也该沾过人间的烟火,才懂咱的疼。”
法会开始时,法师们披着朱红袈裟诵经,声音混着香烛的气息漫开来。林欢跟着人群跪拜,膝盖落在蒲团上,带着点香火的暖。她悄悄抬眼,看见阿芷正把带来的艾草轻轻放在供桌角,青禾则把那枚竹制平安扣系在了供桌栏杆上,扣上的莲花纹,正好对着观音像的指尖。
“二月十九的露水,能映出心里的善呢。”彭佛婆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紫竹竿,竿梢缠着红绸,“当年紫竹复明那,就是这样的晨光,她摸着竹竿笑,‘你看,光真的来了’。”
林欢望着像上的观音,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所谓节日,所谓传,不过是想让后来人知道——每个普通人心里都藏着点光,救过人,帮过忙,哪怕只是给过一个陌生人微笑,那光就不会灭。就像这尊像,把瞬间的勇敢刻成永恒的慈悲,让每个二月十九的晨雾里,都飘着点能让人眼睛发亮的暖。
散场时,阳光已经漫过佛堂的门槛,照在紫竹观音的衣褶上,像淌着层金。林欢牵着阿芷和青禾往回走,听见巷尾的孩子们在唱:“紫竹韧,观音暖,二月十九,露满山……”她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三根紧紧挨着的紫竹竿,在青石板上,慢慢往家的方向延伸。走出佛堂时,晨光已把石板路晒得温热。青禾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街角的老竹匠铺:“看,那师傅在编紫竹竿呢!”
铺子前堆着好几捆紫竹,翠色里透着紫晕,竹节处还留着新鲜的切口。老匠人正佝偻着背,用篾刀细细剖着一根竹竿,篾条在他手里翻飞,转眼就成了只精巧的竹篮。篮沿的弧度,竟和观音像衣袂的曲线有几分像。
“师傅,这紫竹能做平安扣不?”青禾摸出兜里的碎银,眼睛亮晶晶的。老匠人抬眼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姑娘是刚从佛堂来吧?今儿来求紫竹物件的,都是冲着那尊像来的。”他放下篾刀,从抽屉里摸出个半成品,“你看这扣,中间的孔是照着观音像手心的纹路挖的,戴在身上,就像揣着点光呢。”
阿芷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竹扣:“真的会有光吗?”老匠人往她手里塞了片刚削下的竹簧:“咋没有?当年紫竹姑娘攥着竹竿闯火场时,竹节里迸出的火星,不就是光?”
话间,巷口传来阵铃铛响。是卖花姑娘挑着担子走过,筐里的紫茉莉开得正旺,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竹筐里,溅起细碎的光。“买朵紫茉莉吧,配紫竹平安扣最灵验!”姑娘笑盈盈地吆喝,“昨儿佛堂的师傅还来买了,这花香能绕着竹扣转三圈呢。”
林欢买了三朵,给阿芷和青禾各别在衣襟上。紫茉莉的香混着紫竹的清冽,像把刚才佛堂里的诵经声都裹了进来。三人走着走着,青禾忽然指着自己的竹扣:“看!光真的来了!”
阳光穿过竹扣中间的孔,在地上投下个的圆斑,随着她们的脚步晃啊晃,像只眨着的眼睛。阿芷学着观音像的样子,左脚微微跷起,右手拢着发梢,引得青禾笑得直不起腰。林欢看着她们打闹,忽然觉得,所谓的光,从来都不是藏在佛像里,而是藏在这些热热闹闹的日子里,藏在你帮我扶一把的搀扶里,藏在看见美好就想分享的雀跃里。
街角的茶水摊飘来茶香,老摊主喊住她们:“三位姑娘,来碗紫竹茶不?用今早佛堂前的露水沏的,喝了心里亮堂!”
她们相视而笑,抬脚朝茶摊走去。石板路上的光斑跟着移动,像串没系牢的星星,一路蹦跳着,往日子深处去了。
端起粗瓷碗,紫竹茶的清香混着露水的甘润漫进喉咙,老摊主坐在旁边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你们是来看紫竹观音的吧?前儿有个从京城来的画师,对着那像画了一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既有菩萨的慈悲,又有咱老百姓的实在。”
阿芷捧着碗笑:“那是,她还帮我捡过掉在泥里的发簪呢。”青禾接话:“上次我看见她裙摆沾着草屑,像是刚从田埂上走回来似的。”林欢没话,只是看着碗里的茶叶浮沉,想起刚才在佛堂里,香炉的烟绕着观音像的衣角打转,竟像是在跟她撒娇。
正着,巷口跑来个扎羊角辫的姑娘,举着支紫竹枝:“姐姐们,看我捡的!上面还有露水呢!”枝子上的嫩叶沾着光,倒比佛前的供花还精神。青禾接过枝子,往阿芷发间一插:“这样就像‘紫竹仙子’啦!”
阿芷羞得往林欢身后躲,发间的紫竹枝却晃出细碎的响,像在应和。老摊主看得直乐:“你们这些娃娃哟,倒比画上的还鲜活。”他磕了磕烟袋,“其实啊,哪有那么多神神道道的,心诚了,身边的草木都是菩萨。”
喝完茶起身,阳光已经爬得很高,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阿芷发间的紫竹枝垂下来,扫过林欢的手背,带着点痒。林欢想起观音像底座刻的那句“草木有灵”,忽然觉得,所谓信仰,或许就是让每个普通人心里,都能长出点温柔的念想吧。
走到巷口,卖花姑娘的担子还在,紫茉莉又开了几朵,香气跟着她们的脚步,一路往石板路的尽头飘去。
卖花姑娘见她们过来,笑着递上一束紫茉莉:“刚摘的,带着露水呢,配你们正好。”阿芷接过花,指尖碰到花瓣时,忽然“呀”了一声——花丛里藏着只七星瓢虫,正慢悠悠地爬。
“这虫子通灵性呢。”卖花姑娘,“昨儿就停在紫竹枝上,赶都赶不走。”青禾凑近看,瓢虫忽然振翅飞起来,绕着阿芷发间的紫竹枝转了两圈,竟落在了林欢的袖口上。
三人都笑起来,林欢心翼翼地托着瓢虫,往不远处的菜园走去。菜畦里的茄子紫得发亮,豆角藤顺着竹竿爬得老高,一个戴草帽的老汉正在摘黄瓜,见她们过来直招手:“是来看紫竹井的不?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老槐树的树洞里积着雨水,映着上的云。井沿长满青苔,打水的木桶绳磨得发亮。老汉放下篮子,指着井绳:“这绳啊,还是前儿紫竹姑娘帮我换的呢,旧绳子容易断。”他提起水桶,井水清得能看见底,里面漂着片紫竹叶,像只的船。
“她总,水能照见人心呢。”老汉舀起一瓢水,递过来,“尝尝?比城里的井水甜。”林欢接过来喝了一口,果然清冽,带着点竹香。阿芷蹲在井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发间的紫竹枝和紫茉莉正好落在水面上,搅起一圈圈涟漪。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铃铛声,是货郎挑着担子过来了,货箱上插着面旗,写着“紫竹糖”。孩子们围着货郎嚷嚷,货郎笑着拆了包糖,分给大家:“这糖是用紫竹汁熬的,紫竹姑娘教我做的方子。”
青禾买了三串,递过去:“甜吗?”阿芷含了一颗,眼睛弯成月牙:“像……像那在佛堂里闻到的香。”林欢也尝了一颗,甜味在舌尖散开时,忽然想起观音像嘴角那抹浅浅的笑意——原来慈悲,真的会藏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藏在井水、花香和糖的甜味里。
夕阳西下时,她们往回走,瓢虫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阿芷发间的紫竹枝还在,紫茉莉的香跟着脚步晃啊晃。远处佛堂的钟声传来,林欢忽然觉得,所谓的“神佛”,或许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就住在这些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里,住在每个人互相惦记的心意里。
货郎的铃铛声渐渐远了,只有那串紫竹糖的甜味,还留在舌尖上,像个温柔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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