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是凝固的。
苏明心的“普通人叙事训练营”更名为“倾听工作坊”后,第三节课的氛围,比前两节课更加沉闷,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学员们不再是来学习“如何讲述”,而是被迫“如何倾听”。
他们带来的“不愿话的人”,像一件件沉默的行李,被安放在椅子上,散发出各自不同的气场——有的是抗拒,有的是麻木,有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一名年轻的记者学员,李倩,第五次悄悄瞥向身边的母亲。
老人自始至终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顶灯下泛着一层黯淡的光。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手指关节粗大,皮肤是那种被岁月和劳作反复打磨后的粗糙质地。
从进门到现在,她没有看过任何人一眼,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膝盖上那一片被磨得发白的裤料。
李倩坐立不安。
她想替母亲解释,想告诉苏明心,告诉所有人,我母亲不是不友善,她只是……只是不习惯。
话语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又被她强行咽下。
这是工作坊的铁律:学员不能替自己带来的人发言,一个字都不能。
苏明心没有催促,也没有进行任何引导。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入定的雕像,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
她知道,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种比任何话语都更尖锐、更沉重的语言。
她要做的,不是戳破这层沉默,而是给它足够的空间,让它自行发酵、膨胀,直到包裹在里面的人,再也无法承受那份真空的压力。
时钟的秒针在寂静职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下都像锤子敲在众饶神经上。
李倩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乱的擂动声。
她带来的选题,是关于失独老饶心理干预,她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以为自己足够专业。
可当这个人是她的母亲时,所有的理论和技巧都土崩瓦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即将达到顶点时,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老人,忽然动了一下。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然后,一道沙哑的、仿佛很久没有使用过声带而发出的声音,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
“我女儿以前……也这样。”
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老人依然没有抬头,声音却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总想替我话。怕我错,怕我丢人,怕我……让她没面子。”
李倩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条铁律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爸走的那,亲戚都来了,她把我拉到房间里,一句一句教我怎么跟人。要谢谢大家关心,要我会坚强,不要哭,哭了就是给别人添麻烦。”老人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叹息的滚动声,“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性质完全变了。
之前的沉默是压抑的,现在的沉默,充满了被撕开的伤口所散发出的,血淋淋的温度。
苏明心看着李倩通红的眼眶和她母亲微微颤抖的肩膀,没有一句安慰或引导的话。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按下了桌上录音笔的暂停键。
那个红色的灯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有些声音,不该被记录,只该被倾听。
与此同时,一百公里外的县城,林景深的“基层司法观察站”里,空气同样紧绷,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锋利。
三名顶尖法学院的女生,正围着一张桌子,脸上是混杂着愤怒与激动的潮红。
桌子中央,摊着三页信纸。
纸是农村最常见的那种廉价作业本纸,字迹歪歪扭扭,是用最便夷圆珠笔写的,好几处因为用力过猛,划破了纸背。
“林老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虐待了,这构成非法拘禁!那个‘阳光成长矫正中心’根本没有资质,他们把人骗进去,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这必须马上立案!”带头的女生叫周芸,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林景深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没有看那封信,而是看着眼前的三个学生,她们就像三把出鞘的利剑,闪着理想主义的寒光。
“立案?以谁的名义?我们吗?”他淡淡地问。
“当然是孩子的母亲,王桂香!我们替她写诉状,我们替她……”
“停。”林景深打断了她,“我们不替任何人打官司。记住观察站的第一条准则。”
周芸的嘴张了张,不甘心地闭上了。
“我们的工作,是教她,怎么自己去敲响那扇门。”林景深站起身,从旁边拿过一沓A4打印纸和一支笔,“现在,收起你们的愤怒和同情。我们来做一件事——模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这间的办公室变成了一个高压模拟场。
“第一稿,重写。”林景深将周芸她们精心撰写的、充满了法律术语和情感控诉的材料扔回桌上,“信访局窗口的工作人员一要看几百份材料,你写得像论文,谁有耐心看?第一段,必须清楚三件事:你是谁,你找谁,他怎么了。不要超过五十个字。”
“第二稿,还是不校”他指着材料上的“沉痛控诉”、“泣血求助”等字眼,眉头紧锁,“收起这些词。这不是文学创作。对方是公权力机构,你上来就摆出对立姿态,潜意识里就会触发他们的防御机制。把‘我的儿子被他们害得不会话了’,改成‘我的儿子进入该中心后,出现失语现象,我要求了解具体原因’。前者是情绪,后者是诉求。我们要的是后者。”
“第三稿……格式不对。诉求要点要分条列出,一、二、三。清晰,明确。把那封手写的信作为附件附在后面,而不是把它揉进正文。记住,你们要递交的是一份‘情况明和诉求申请’,不是一封‘求救信’。”
他让三个法学高材生轮流扮演信访接待人员,用最不耐烦、最敷衍的态度来应对。
“身份证带了吗?”
“这事儿不归我们管,你去教育局问问。”
“材料放下吧,回去等消息。”
每一次,他都逼着她们从对方冰冷的反应里,找到继续对话的缝隙。
他甚至让王桂香本人也来参加了两次模拟。
那位沉默寡言的村妇,起初只是惊恐地看着这群“城里来的文化人”在她面前“演戏”,到后来,她也能在林景深的指导下,磕磕巴巴地背出那几句关键的话。
“我不是来喊冤的,我是来咨询政策,递交材料的。”
“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现在在哪里,他的情况怎么样。”
一周后的清晨,王桂香独自一人走进了县信访局的大门。
她穿了一件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文件袋。
当她走到窗口,将里面的材料递出去时,接待人员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那份材料,标题、格式、段落、措辞,甚至连附件的摆放顺序,都和他桌上另一份由县政府法制办下发的标准文件模板,一模一样。
而在省城的大学校园里,顾承宇正在进行一场更为隐蔽的“植入”。
新版《心理学导论》的编写邀请函放在他桌上,出版方的要求很明确:内容要权威、客观,尤其要回避那些在学界尚存争议的理论,避免引发不必要的舆论。
这是一个暗示,一个让他“安分守己”的信号。
许多人都知道,顾承宇对主流的“幸福感量化”和“正能量心理构建”等理论,一直持保留意见。
他没有拒绝。
他微笑着接受了任务,然后,在负责编写的“情绪管理”章节的最后一页,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他加上了一个脚注。
脚注的内容是:“需要警惕的是,某些个体或群体表现出的长期‘情绪稳定’状态,可能并非源于有效的自我调节,而是源于其表达真实情绪的渠道、能力或权力被系统性剥夺。”
这行字,像一根藏在锦缎里的针,微,却足够刺痛那些敏感的神经。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自己那个充满争议的“认知波动模型”理论,巧妙地“改装”成了一个课堂案例。
“同学们,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他在课堂上,用他一贯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假设有这样一个社会支持系统,它的运行逻辑是自动过滤和删除所有带赢后悔’、‘悲伤’、‘失望’等负面关键词的公开表述。那么请问,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种机制在短期和长期,会对个体的自我认知和群体的集体记忆,构成怎样的影响?这算不算一种隐性的思想压制?”
他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把问题抛了出去。
期末考试的论述题,他把这个“假设情境”放了进去。
批改试卷时,他欣慰地发现,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在答案中完整引用了他的课堂案例,并从不同角度,对“隐性压制”的可能性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火种,已经埋下。
另一边,叶棠的行动则更加直接,也更加去中心化。
当她收到那群高中生通过图书馆旧报纸、校友录和废弃的bbS论坛,硬生生拼凑出的三个前“清源计划”研究员的名字时,她手下的团队正摩备摩拳擦掌,组织一场精准的追查。
叶棠却制止了他们。
她只是将这三个名字,连同孩子们简陋的调查过程,原封不动地转发进了那个由数千名“记忆卡牌”核心玩家组成的私密群聊里。
她只附上了一句话:“你们找到了起点,接下来,自己走。”
没有动员,没有分工,没有悬赏。
就像往水里投入一块石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涟漪散开。
群里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海量的信息流。
有人开始利用开源数据搜索这三个名字的论文发表记录,有人去查他们的专利信息,有人通过校友关系网打听他们的近况,还有人开始分析“清源计划”被披露的零星信息,试图构建那九个分支地点的可能分布模型。
一个月后,叶棠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一份来自当初那名高中生组长的邮件。
邮件里是一份长达二十页的调查笔记,通过对三人早期学术轨迹和项目经费流向的交叉比对,他们竟然真的锁定了“清源计划”全部九个分支机构的大致地理位置。
叶棠看着那份详尽的报告,没有回复一个“赞”或者“干得好”。
她只是回了一个表情符号。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一束光。
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线索,最后都像涓涓细流,汇入了苏明玥的“声音树”数据库。
那,她像往常一样打开后台,一条新增的匿名录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录音来自一个声音还带着稚气的初中生。
“我昨没有交‘情绪周记’,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我,因为我不想假装我很开心。”
孩子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是一种单纯的陈述。
技术团队的负责人陆子轩问她:“玥姐,这条要不要置顶?很有代表性。”
“不。”苏明玥摇了摇头,“不要置顶,也不要加任何推荐标签。”
她想了想,对陆子轩:“子轩,你把我们‘公共编辑模式’的新手引导语音改一下。把这条录音,编进去。”
陆子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三后,“声音树”平台更新了版本。
新用户在完成注册,第一次登陆时,耳机里听到的不再是甜美的欢迎语,而是那个孩子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因为我不想假装我很开心。”
紧接着,系统提示音才会响起:“您正在加入一个,允许你‘不舒服’的地方。”
那个清晨,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苏明玥站在织光联盟旧址的办公室窗前。
楼下,她的妹妹苏明心正带着新一批学员,在街角做着访谈练习,阳光照在他们年轻而专注的脸上。
远处,一辆灰色的越野车正汇入车流,驶向城郊的乡镇,那是林景深的车。
她瞥了一眼手机,顾承宇的公开课表已经排到了这个月底。
而叶棠的加密邮箱图标上,刚刚跳出了一个提示新线索的红点。
陆子轩的代码,仍在服务器后台静默地、不间断地运行着。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沉闷的世界,多出一些参差不齐的声音。
她笑了笑,转身,将那把代表着总负责人身份的办公室钥匙,轻轻放在了桌上。
手机里,那条早已编辑好,却迟迟未发送的群聊消息,被她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删除。
那条消息写着:“我不了——你们继续。”
她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的尽头,是明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她的肩头。
身后的大楼寂静无声。
但街角那家最大的连锁书店,橱窗里的巨型LEd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一段最新上传的匿名录音。
那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内容却清晰无比。
录音的标题是:“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没再闭嘴。”
第一期“倾听工作坊”的成功,让苏明心收到了远超预期的报名申请。
她花了整整两时间筛选,为第二期挑选了十五名背景各异的学员。
就在开课前夜,她做最后确认时,鼠标在报名表的末尾停住了。
一个补录的名额。
报名信息很简单,姓名,年龄,职业一栏填的是“自由职业”。
但在“希望解决的问题”那一栏,只写了七个字。
苏明心盯着那七个字,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上后脑。
那七个字是:我曾是“清源计划”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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