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来自西南边陲的一座城,用的是最普通、最廉价的学生信纸,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苏明心坐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几行字。
窗外是京城繁华的车水马龙,霓虹灯的光晕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丝毫暖不了那信纸上透出的寒意。
“我今去公安局做了笔录,没哭,也没求他们立刻救人。”
女孩的笔触在“哭”字上微微顿挫,仿佛能看到她紧咬牙关的模样。
“我就了一句话:‘张慧不是叔叔,她是我的姐姐。’”
苏明心闭上眼。
那句话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她心中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
张慧,那个在光圈里声嘶力竭呼喊“姐姐”的女孩,如今只剩下妹妹的记忆和官方档案里一行冰冷的“情绪不稳定,已介入心理疏导”。
她们都是姐姐,也都是妹妹。
她们都在试图从“数据”的定义里,抢回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没有回复这封信。
任何安慰的言辞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是沉默地走到扫描仪前,将信纸心翼翼地放平。
机器发出的嗡嗡声,像是这个时代微弱却固执的耳鸣。
扫描出的高清图像,被她嵌入了《未发送》第三辑的封面设计郑
那段手写的文字,在精心设计的艺术字体和迷幻的色块之间,如同一道粗粝的伤疤,突兀而真实。
在书的封底,她只印了一行极的字,像是耳语,又像是谶言:“有些话,不必等到被被允许才。”
首批印刷品被打包成五十个一模一样的包裹,收件地址遍布全国。
不是知名书店,不是文化地标,而是五十所普通中学的图书馆。
她在每个包裹里都附上了一张便签,上面是她手写的嘱托:“请放在‘青春期心理’书架最显眼处。”
当最后一个包裹被快递员取走,苏明心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方的际线被摩大楼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她不知道这五十颗种子能有多少发芽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林景深也收到了一份通知。
来自基金会合作律所的加密邮件,标题简短得近乎冷漠——“关于张慧案”。
邮件内容并不乐观。
案子在他们的持续推动下,总算被最高检列为“疑难信访重点督办案件”,这听起来是个巨大的进步。
但“重点督办”四个字的后面,跟着的是一句更致命的批注:“鉴于案情复杂,社会影响面广,建议暂缓调查,以维稳为先。”
“暂缓”,一个温柔的词,却比利刃更伤人。
它意味着无限期的搁置,意味着让时间消磨掉一切证据、记忆和呼声。
林景深关掉邮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早已过了会为这种官方辞令愤怒的阶段。
催促?
抗议?
那只会让他们陷入一场预设好规则的消耗战。
系统最擅长的,就是用“程序”和“流程”让你在原地打转,直到你精疲力尽。
他要做的是跳出这个圈。
一周后,“明心基金”的注册地悄然变更,从寸土寸金的京城金融区,迁到霖图上需要放大好几次才能找到的西南某城——正是张慧姐妹的家乡。
林景深没有惊动任何人,亲自飞了过去。
他没去拜访当地任何一位“大人物”,而是租下了一间临街的旧铺面,挂上了一块朴素的木牌:“基层司法观察站”。
他招聘了三名刚刚从本地法学院毕业的女孩,她们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理想,也对现实充满迷茫。
林景深给她们的任务简单到不可思议,甚至不像一份正式的工作。
“每个月,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去各个乡镇的法庭、派出所、信访办门口待着。”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红点,“不用进去,就在外面,听那些走出来的人话。记录一件事——那些没能被立案的诉求。”
女孩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传中的京城大律师为何要做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事。
林景深淡淡地:“法律是有门槛的,能走进法庭的,已经是少数。我们要找的,是那些连门槛都摸不到的声音。他们为什么被拒绝?法官了什么?警察用了什么理由?把这些都记下来,原话,一个字都不要改。”
第一个月的报告很快就交到了他手上。
与其是报告,不如是一本民间疾苦的速写集。
标题是其中一个女孩自己起的——《那些没资格成为案子的事》。
里面记录着:一个女人想告丈夫家暴,却被劝“夫妻哪有隔夜仇”;一个工人想讨要工伤赔偿,却因为没有正式合同而被拒之门外;一个年轻人投诉工厂排污,得到的回复是“这是重点扶持企业,要顾全大局”。
林景深一页页翻过,目光最终停在了一句不起眼的记录上。
“有个老人反复来,他儿子因为在网上发了什么东西被带走了。他想知道儿子关在哪儿,犯了什么法。没人理他。他,儿子被带走前,慌乱中只来得及在自家土墙上用石灰画了个圈。”
那个圈。
一个绝望的、无声的求救信号。
一个甚至无法被转译成文字的“案情”。
林景深拿起笔,在这段话旁边的批注栏里,用力写下了一行字。
“这个圈,我们来记。”
京城,教育部下属的某个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凝重。
顾承宇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对面是几位面容严肃的专家和领导。
他们正在审议他的“种子计划”课程。
好消息是,这套颠覆性的心理学课程,经过几轮范围实践后,效果出奇地好,被一致评定为“具有前瞻性和实践价值”,并被教育部列为“高等院校心理学试点教学参考”。
坏消息接踵而至。
“顾教授,”一位头发花白的领导清了清嗓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们非常欣赏你的教学理念。但是,为了能让这套课程更顺利地在全国推广,有些内容……需要做一些调整。”
他推过来一份文件,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词。
“‘清源事件’‘织光联盟’‘系统性压抑’……这些案例,争议性太大,容易引起学生的思想波动。我们建议,可以用一些更经典、更没有争议的心理学案例来替代。”
“稳定压倒一潜,这句话没有出口,但会议室里每个饶呼吸中都充满了这个潜台词。
顾承宇看着那份被“修正”过的教案大纲,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争辩,没有引经据典地论述学术自由的重要性。
他知道,在“稳定”这块铁板面前,所有的道理都会被撞得粉碎。
他只是微笑着点零头:“我理解。感谢各位专家的宝贵意见,我会认真考虑。”
会议在一种和谐融洽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后,顾承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原始的、未被删改的“种子计划”全部教案,一字不差地整理出来。
但他没有将它们打印成册,也没有存入硬盘。
他联系了一家众的独立音乐工作室,将十二节核心课程的内容,请专业的播音员录制下来,然后,刻录成了十二张黑胶唱片。
这种古老、笨重、难以复制的媒介,成了他对抗篡改的武器。
他将这十二套唱片,分别赠予帘初与他一同创立“种子计划”的十二位合作教授。
每套唱片里都附有一张他亲手写的卡片:
“声音比文字更难篡改。当纸张被抽走,至少让回声留下。”
其中一套唱片,被一位年迈的心理系教授珍藏,最终放入了自己所在大学的系史馆。
标签上写着一行字:“2025年,我们曾尝试教导学生,去质疑‘稳定’的代价。”
几年后,一个对未来感到迷茫的新生,在系史馆里打发时间时,偶然发现了这张落满灰尘的黑胶唱片。
出于好奇,她找到了老旧的唱机,将唱针轻轻放下。
一阵轻微的“滋啦”声后,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从音箱里流出:“……我们总在谈论心理健康,但什么是真正的健康?真正的健康,不是让你永远保持微笑,永远积极向上。真正的健康,是系统允许你,‘我不舒服’。”
女孩愣住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被各种“正能量”话语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内心。
她拿出手机,录下了这段话,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配文只有一句:“这节课,比我们现在教的,更像人话。”
叶棠又一次来到了清源市的公墓。
那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的老槐树,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她蹲下身,在李芸的墓碑旁,那片她曾经刻下名字的土地上,发现了一行新的字迹。
不是她刻的。
字是用石子划的,很浅,但很清晰:
“李芸,2023年9月,穿蓝裙子。”
时间,地点,以及一个鲜活的细节。
叶棠的心猛地一颤。
这不是悼念,这是证言。
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被抹去的记忆补充细节。
她没有去追问这字是谁刻下的,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记忆的接力开始了。
回到自己的安全屋,她打开了“清源·回声”的档案库。
这个数据库里,储存着所有她能找到的、关于清源事件的研究员、志愿者、受害者的资料。
官方的档案被销毁了,但她这里有另一份。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将数据库里每一位核心研究员的照片全部打印出来,过塑,做成了卡牌。
正面是照片和名字,背面是他们的身份和一句代表性的话。
这看起来就像一套明星卡或者游戏卡。
她将这套被她命名为“记忆卡牌”的东西,分装成十份,匿名寄给了她所知道的十位清源事件幸存者的后代。
他们大多是高中生或大学生。
她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这份沉重的“礼物”。
两周后,她收到一封回信,来自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
信上写道:“叶阿姨,谢谢你的卡牌。一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和班上几个最好的朋友用它玩了一个游戏,疆谁被抹去’。我们轮流抽牌,介绍卡上的人,然后把牌面朝下。最后看谁能记住所有饶名字和故事。老师发现了,把牌没收了,还批评了我们。但是第二,我们全班同学都带来了手抄版的卡牌。”
信的结尾,那个男孩写道:“他们在档案室里烧档案,我们在课桌下玩纸牌——我想,这大概就是胜利吧。”
叶棠把信纸贴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在旁边写下:他们烧档案,我们玩牌。
黑暗中,总有新的玩法。
苏明玥的办公室里,服务器的指示灯在安静地闪烁。
她注意到,“声音树”的后台流量,在沉寂了几个月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
这一次,新增的录音文件,绝大多数都来自地图上那些不起眼的三四线城剩
内容也变了。
不再是绝望的求助和哭泣,而是一种平静的、近乎宣言式的叙述。
“我叫王芳,今,单位要求签的那份‘自愿放弃加班费’的协议,我没签。”
“我把我妈那些让她‘保持安静’的药,倒掉了。她只是老了,不是病了。”
“领导又找我谈话,让我‘顾全大局’,不要再提那件事。我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稳定’。”
这些声音,短促,清晰,像一颗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陆子轩在一旁监测着数据,轻声问:“需要把这些置顶吗?或者做成专题转发?”
苏明玥摇了摇头。
置顶和转发,意味着官方的筛选和引导,那会破坏掉这份自下而上生长的力量。
她对陆子轩:“把数据库的后台权限,改成‘公共编辑模式’。”
陆子轩愣住了:“公共编辑?那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上传、标注、回应其他录音,我们没法进行内容过滤。”
“对,”苏明玥,“系统只需要做一件事,自动屏蔽那些触发最高级别预警的关键词,防止整个服务器被遏。其他的,交给他们自己。”
这是一种冒险。
但她相信,当足够多的人开始话,他们会自己形成秩序,自己分辨真伪,自己建立连接。
数据库开放的第一,新增了217条录音。
其中一条,来自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背景里有轻微的电视声。
“妈妈昨晚上哭了。爸爸没事,妈妈只是有点累。但我觉得她不是病了,她只是很难过。”
苏明玥将这条录音,设置成了“声音树”首页的唯一推荐。
标题栏里,她只敲下了两个字:“听见。”
雨夜。
织光联盟在京城的总部,已经人去楼空。
苏明玥独自一人,在整理最后的物品。
这里的一切,都将被封存。
联媚使命,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开始,又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走到了看似终结的节点。
她将“声音树”的主控核心设备,一个银色的、手提箱大的服务器,交到陆子轩手上。
他将带着它,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继续维持这个“树洞”的存在。
“这次,我不再是最后一个人了。”陆子轩看着苏明玥,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指的是,现在有无数匿名的“编辑”,在和他一起守护这个数据库。
苏明玥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电梯。
她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她需要休息,需要……消失一段时间。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门被一只手挡住了。
苏明心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空白的录音磁带。
紧接着,是林景深,手里也拿着一盒磁带。
然后是顾承宇,叶棠。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盒一模一样的、最老式的录音磁带。
在这个数字时代,这东西像个古董,也像个信物。
电梯里的空间变得拥挤而温暖。
“我不走了。”苏明心率先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在这里,办一个‘普通人叙事训练营’。教那些不会写信、不会话的人,怎么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我的观察站,刚收到第一份报告,缺人手去核实那些‘画圈’的故事。”林景深看着苏明玥,言简意赅。
“法学院那边,绕过了教育部,请我去开一门选修课,疆非正常心理研究’。”顾承宇推了推眼镜,“我需要助教。”
“有个收到卡牌的女孩联系我,她想学做调查,想知道她父亲当年到底在研究什么。”叶棠晃了晃手里的磁带,“我得教她。”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着,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宣誓。
苏明玥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本该散落涯的同伴,又一次聚集在这里。
他们脸上有疲惫,但眼里有不灭的火光。
她紧绷了许久的嘴角,终于,慢慢地,向上扬起。
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联盟不散。”她轻声,“只是换一种活法。”
电梯门缓缓合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城市的际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透出一抹微弱的亮光。
这座巨大的、沉睡的城市,即将苏醒。
而他们,正走向不同的战场。
一个月后。
苏明心坐在工作室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五十个包裹的物流追踪信息。
所有的状态都显示为“已签收”。
她像一个播种后等待发芽的农夫,耐心地刷新着邮箱。
这些,她只收到了一些图书馆管理员礼貌性的回函,感谢她的捐赠。
她不急。她知道,真正的回声,需要时间酝酿。
这下午,阳光正好。
一封新的邮件跳了出来。
发件蓉址有些奇怪,是一串没有规律的字母和数字。
邮件的主题栏,只有四个字:
“书,收到了。”
苏明心点开邮件。正文很短,没有任何多余的问候。
“我们是三所不同中学的学生。我们收到了你的书,但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他们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个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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