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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蟒三太跟着火熊匆匆赶到时,正看见金错从流沙中拎出玉猞猁的尸体。此刻它已缩回普通猞猁大,皮毛焦黑如炭,七窍渗出的鲜血已凝结成紫黑色的冰晶,脊背的肉瘤被铁指戳得千疮百孔,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还残留着半缕游丝般的光,喉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像风穿过破竹筒。参商骨随手撒出符纸,鬼柳藤条与流沙相互绞缠,转瞬化作倒竖的柳木墓碑,锋利的碑尖穿透老猞猁的前爪,将它钉在碑下。墓碑表面,朱红符血自动渗成 “黑风堂主玉猞猁之墓” 八个大字,笔画间还在往下滴着血珠,在皑皑白雪上洇出朵朵红梅。
“老兄弟,怎么样,我这俩手下身手还算不错吧?比你可利索多了。” 元湛坐在纸轿上,悠哉游哉地磕着烟袋锅,火星明灭间映出他眼底的戏谑。纸轿四周的纸人正举着引魂灯绕碑踱步,灯影在雪地上投出幢幢鬼影,倒像是在给老对手办一场荒诞的丧仪。
蟒三太盯着玉猞猁的尸体,蛇瞳中倒映着老对手的惨状,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想起当年在黑风堂议事厅,这老东西总爱用爪子敲着他的鳞片,尖声嘲讽:“蟒老三,就你这软趴趴的身子骨,早晚得被咱们爷们儿啃得连渣都不剩。” 如今它瘫在碑下,皮毛被符火灼得卷边,爪子还保持着临死前抓挠的姿势,哪还有半分当年堂主的威风。蟒三太蛇信子轻颤,不知是在感慨世事无常,还是在庆幸自己终究没落到这般田地。
“谢了,兄弟,以后但有吩咐,老蟒绝不推辞。” 蟒三太朝着元湛拱了拱蛇头,鳞片间还沾着赶路时蹭的雪粒。他转头望向胡青青,只见她正对着香火坛盘膝而坐,坛口青烟如活物般钻进她手臂的伤口,每一缕接触到黑血的青烟都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热油泼在冰面上,腾起细的白烟。“胡奶奶,若金坛……” 他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胡青青愈发苍白的脸色,终究没敢问出口。
“若金坛虽已不复存在,但我胡家香火仍在,传承不断。” 胡青青缓缓站起身,指尖抚过香火坛上斑驳的云雷纹,仿佛在触碰家族百年的记忆。她望向元湛的纸轿,只见轿帘无风自动,露出半块刻着 “关东府君” 的腰牌,漆色剥落处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浸透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 感激他在乱葬岗救下自己,却也警惕着这位 “府君” 对胡家香火的图谋。“元府君救我一命,不知是否想让我胡家香火供你驱策所用?”
元湛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槐树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纸轿周围的纸人齐齐舞动纸刀,在雪地上刻出碗口大的 “关东府君” 四字,刀痕中渗出幽蓝鬼火,映得元湛的影子在雪墙上格外高大,竟似有判官断案的威仪。“驱策?咱爷们儿可没这想法儿。休要做那女儿姿态,不过……”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像冰层开裂,“我倒是想把保家仙改一改 —— 改成这关东地界儿的活规矩!”
胡青青心头一跳,忽然觉得眼前的元湛不再是那个叼着烟袋的懒散男人,他的身影在黑夜中愈发高大,就像从黄泉里长出来的判官,而她胡家的香火,正不知不觉被卷入他谋划的阴司版图。
一日后,奉城督军府。得到元湛要进城消息的张霖穿着熊皮大衣立在门前,皮草领口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眼底的精光。他身后站着张相,以及几个身着灰布长袍的军中供奉,个个腰间别着桃木剑或铜铃,虽强作镇定,却止不住肩膀微颤 —— 他们都听了黑风堂被灭的消息,此刻面对元湛,难免心虚。
就在大家在冷寂的等待中时,一队仪仗吹吹打打进入督军府大街。
“府君大驾光临,张某有失远迎!” 张霖抱拳行礼,目光却落在胡青青怀中的香火坛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那坛身刻着的胡家祖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磁石吸住了他的视线。“这位想必是若金坛胡娘娘?张某也是受若金坛庇护的子民,如今在松江有些薄面,若娘娘不嫌弃,张某愿助娘娘重建若金坛,也好让咱关东百姓多些庇佑。”
胡青青刚要开口,元湛忽然咳嗽一声,纸人立刻捧上漆盒,开盖便是寒气扑面 —— 玉猞猁的内丹泛着妖异的金红,利爪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张督军想剿匪?” 元湛似笑非笑,漆盒突然 “砰” 地炸开,利爪化作青烟缠上张霖脖颈,寒毛般的细烟却让这位手握重兵的军阀脖颈浮现红痕,“关外的胡子,十有八九沾着仙家因果。你让胡姑娘帮忙可以,但若想拿香火坛练什么‘仙兵’——” 他顿了顿,纸轿中传出纸刀相击的清响,“咱爷们儿的纸刀,可比猞猁爪子快多了。”
张霖只觉颈间一凉,后颈瞬间沁出冷汗,那些重金请来的供奉更是连连后退,有人甚至悄悄摸向腰间的法器。其中最年轻的那个,鞋底已在雪地上蹭出两道浅痕,随时准备开溜。
“府君误会了!张某只是想请胡娘娘做法,安抚那些被洋人害死的孤魂野鬼。至于香火坛…… 张某怎敢染指?” 张霖忙不迭摆手,转向胡青青时立刻换上笑脸,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胡娘娘放心,重建若金坛的木料、工匠,张某全包了。只需姑娘在督军府设个香堂,每月初一、十五为将士们祈福即可。”
胡青青指尖摩挲香火坛上的云雷纹,触感粗糙如旧时光的刻痕,心中暗叹这军阀的野心与老猞猁如出一辙。她不经意抬眼,正撞见张霖灼灼的目光,那是看透利益的精明,是掌控一切的贪婪,像极了黑风堂老猞猁盯着香火坛时的眼神,只是更多了几分军阀特有的狠辣。她忽然瞥见门边石狮子上,新雕的狐仙像只露出半拉身子,尾巴上缠着 “剿匪有功” 的红绸,分明是张霖在向她示好。
“可惜啊,胡家的仙儿找了一个更大的山!” 胡青青垂眸掩去眼底锋芒,指尖轻点香火坛,青烟应声而起,在半空凝成狐首人身的虚影。只是这虚影本该端坐在主位,此刻却低眉垂首,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俯首 —— 恰在此时,元湛的纸轿发出 “咯吱” 轻响,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尊正在雕琢的雕像:一只栩栩如生的狐狸,正蜷伏在一尊模糊的阴神脚下。
张霖眼皮猛地一跳,盯着那尊未完成的雕像,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着。面上却笑得更欢:“应该!应该!胡家仙儿本就该受万人供奉。” 他心里却暗骂自己多嘴,原以为借重建若金坛能收编胡家香火,没想到元湛早就布好了局 —— 所谓香堂,不过是为 “关东府君” 的阴神版图铺路。但事已至此,胡家香火落在松江,总好过被洋人抢走,姑且算各取所需吧。
“张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张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元湛的纸轿,“听闻府君麾下的阴兵神出鬼没、神鬼莫测,不知能否……”
“张督军这是想借阴兵去剿匪?” 元湛的声音陡然从轿中传出,惊得张霖后颈一僵。不知何时,一个纸人已立在他肩头,手中托着染血的 “黑风令”,令牌上的鬼面纹路似乎活了过来,正对着他咧嘴笑。“剿饭也无妨,就是这庙 ——” 纸人指尖划过石狮子上的狐仙像,留下一道浅红痕迹,“得按咱的规矩修。”
话未完,督军府外突然传来凄厉的马嘶。三匹无主战马发疯般冲进院子,鞍鞯上沾满尸蜡,马眼被剜去,额头烙着扭曲的死亡符文,每奔跑一步,蹄下就留下暗红的尸油印。
胡青青鼻尖一动,腐尸味混着硫磺气息扑面而来,掌心的香火坛烫如烙铁。“该死的东洋鬼子!” 她低咒一声,坛口青烟化作红莲,朵朵绽放在战马残尸上,尸蜡遇火即燃,腾起带着松香味的白烟,却掩不住底下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胡娘娘好手段,关东山的安宁以后就靠诸位了!” 张霖忙不迭拍手,借机退后半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他这话得漂亮,实则是把烫手山芋往外推,胡青青却只是淡淡点头,没了黑风堂这个内鬼,关东山的仙家自会重整旗鼓,总不会让洋人再肆意摆弄。
“府君,娘娘…… 督军在松鹤楼备了席面,还请赏光!” 张相适时上前,打破尴尬。蟒三太一听 “烤羊” 二字,蛇尾立刻甩动起来,鳞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倒把张霖吓了一跳,忙不迭吩咐卫兵:“快!让厨子挑最肥的羯羊,炭火要旺,调料管够!”
夜色中的奉城,因胡家香火入世而多了几分烟火气。商铺挂起 “仙家庇佑” 的红灯笼,百姓们悄悄在门口摆上供果,却不知在城南角门,几个身影正趁着夜色出城,那是张霖派去给洋人通风报信的密使,却没注意到房顶上飘着的白纸人,正用空洞的眼窝盯着他们的行踪。
奉城外的乱葬岗浸在刺骨阴寒里,月光像被冻住的银箔,冷冷地敷在荒坟野冢上。周明礼的狐皮大衣裹着肥硕身躯,在冻硬的土地上踩出咯吱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他怀里揣着张霖督军亲笔标注的军火库布防图副本,掌心的冷汗早把图纸洇湿,三日前在松鹤楼接过的钻石袖扣还在暗袋里发烫,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血珠渗出来,在狐皮上晕开的红点。
老槐树的枝桠像枯骨般交错,伊万的身影从墓碑后浮现,胸前的冰晶甲胄折射着幽蓝月光,每道棱面都映出周明礼惊恐的脸。他脚踝处的人发索命绳结满冰碴,走动时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绞刑架上的锁链声。“周老板倒是准时。” 伊万开口,话音里夹着冰碴碰撞的脆响,吐出的白雾在半空凝成冰花,“听张霖的‘奉兵工厂’新到三十车诺曼火枪,还有泉州府的铸炮工匠藏在西厢房?” 他上前半步,靴底碾碎骷髅头,寒霜顺着骨缝蔓延,将碎骨冻成透明的冰晶标本。
周明礼喉结滚动,抖着手掏出用油纸裹了三层的羊皮地图,指尖触到伊万掌心时猛地缩回,掌心冷得像极地的永冻层,仿佛握上去就会被永远封在冰层里。地图展开的瞬间,西北风卷着沙砾拍打纸面,朱砂标红的 “望海楼地下库” 和 “亥时三刻换岗” 格外刺眼。“领事先生…… 只要事成,” 他盯着伊万胸前浮动的冰晶图腾,那些冰雕的野兽轮廓仿佛活了过来,正用冰棱般的眼睛盯着他,“我能在圣泵堡当上爵爷……”
话未完,一道冰棱 “噗” 地钉在他脚边,坟土瞬间冻成冰壳,寒气顺着裤脚爬满腿,疼得他膝盖一弯,差点跪在坟包上。伊万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军火库标记,留下淡蓝色的冰霜痕迹,像一条蜿蜒的冰蛇,正顺着图纸爬向奉城的心脏。“圣泵堡的冬,比这里更冷。” 他突然攥紧周明礼的手腕,冰甲瞬间覆盖皮肤,肥胖的手指上立刻浮现出蛛网状的冰晶纹路,“听你上周把难民的救命粮卖给马贼?二十车麸皮换两箱大烟膏 ——”
“那是…… 兵荒马乱没办法!” 周明礼疼得龇牙,却不敢挣扎,生怕冰甲继续蔓延到手臂。他突然抬头,眼中闪过疯狂:“您看这地图,望海楼的地下水道直通辽河,只要炸开东南角的承重墙,就算张霖的铁甲营来了,也只能看着军火库泡在冰水里!”
伊万松开手,周明礼的手腕上已结满细冰刺,鲜血顺着冰缝滴落,在冻土上开出暗红的花。哥萨克佣兵从坟茔后现身,靴底的冰碴碾碎荒草,眼瞳里的幽蓝光芒比月光更冷 —— 那是冰霜巨人血脉同化后的征兆。他们腰间的猛犸象牙冰刃泛着青灰色寒光,刃口凝结的雾气落在地上,立刻冻出细碎的冰花。
周明礼强作镇定,用袖口擦了擦冷汗:“记住密语,亥时三刻换岗。” 声音却在发抖,像秋风中的枯叶。
伊万接过地图,指尖在 “泉州府工匠” 的标记上点零,寒霜瞬间将字迹冻成凸起的冰纹,仿佛要把这些信息刻进冰层里。“要是让我发现你在冰刃下谎 ——” 他指了指结冰的水洼,漂浮的骷髅头眼窝里,冰制的眼珠正缓缓转动,“我会让你的儿子看着你变成冰雕,摆在督军府的门洞里,让过往的百姓都看看,背叛者的下场。”
周明礼连连点头,肥脸上的冷汗混着鼻涕往下淌,钻石袖扣硌得肋骨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恐惧。他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冰裂声,回头只见伊万掌心托着个冰球,里面封印着他的血珠,像被冻住的心跳,每一次明灭都扯动着他的神经。哥萨克佣兵单膝跪地,冰刃划破掌心,鲜血滴在伊万脚边,瞬间冻结成六芒星图案,他们的眼瞳中,幽蓝光芒正被六芒星的银白取代 —— 那是冰霜巨人契约完成的标志。
西北风呼啸着掠过乱葬岗,周明礼踩着高低不平的坟包往城里跑,狐皮大衣扫过的荒草瞬间挂上白霜。
这个背叛家园的商人永远不会明白,当他把军火库坐标卖给冰霜血脉的侵略者时,奉城的冬,早已不是自然的严寒,而是一场由贪婪与背叛催生的永夜冰封。
“东方的蝼蚁,就算是钢铁铸就的堡垒,也挡不住极北的寒风。” 伊万望着周明礼远去的背影,声音里裹着万年不化的冰霜。他掌心的寒冰化作利刃,冰线顺着地面蔓延,所过之处,骷髅的眼窝亮起幽蓝鬼火,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冰雪盛宴列队。
“是吗?”
平淡的声音突然从老槐树上传来,枝桠间飘落几片白纸,白花朵朵盛开,开出两尊杀意十足的僵尸——正是金错与参商骨,前者甲胄上的尸毒与冰霜相撞,溅出蓝金相间的火花;后者手中的鬼柳无风自动,在雪地上拼出 “关东府君” 的印记。周围的纸人从坟茔后现身,红白纸衣在风中翻飞,像一群等着收尸的无常,眼窝里跳动的引魂灯,正照亮伊万骤然紧缩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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