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京城的暑热终于有了消湍迹象。清晨推开窗，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秋凉。
这日刚亮，何柱儿就引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进了镜春园。郭师傅到了。
元锦在正厅见了这位老师傅。老人年过六旬，身形瘦削，一双手却粗大有力，指节处布满老茧和烫赡疤痕。他穿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见了元锦便要跪下行礼。
“快扶起来。”元锦示意何柱儿搀住，温声道，“郭师傅一路辛苦了。路上那些惊扰，是我们的不是，让您受累了。”
郭师傅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娘娘言重了……草民、草民就是个烧炭的粗人，当不得娘娘这般礼遇。”
“手艺人不分贵贱。”元锦让拂云端上茶点，“您在山西炼焦的手艺，四爷在信里都了，是利国利民的好本事。请您来京，就是想请您把这手艺传下来。”
提到手艺，郭师傅的眼睛亮了些：“四爷待草民厚道，许了官匠身份，还让草民的孙子能进官学……这恩情，草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知道的全教出来。”
元锦点头：“您放心，京里都安排好了。城西有个庄子，清净，工坊、窑炉都是按您信里的样式备的。您先歇息几日，等安顿好了，咱们再慢慢来。”
“不用歇，不用歇。”郭师傅连忙摆手，“草民在路上歇够了。娘娘若方便，草民想今日就去庄子看看窑炉。这炼焦啊，最要紧的就是窑，窑不好，再好的煤也炼不出好炭。”
见他这般急切，元锦也不再多劝，让何柱儿亲自送他去城西庄子，又嘱咐多派几个伶俐的学徒跟着伺候。
送走郭师傅，元锦正想去看看番薯地，外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一个风尘仆仆的侍卫快步进来，单膝跪地：“启禀太子妃，太子爷让奴才送信回来。”
信是胤礽亲笔，只有短短几行，却让元锦心头一紧：“皇阿玛急召议事，午后恐不得归。开海南下人选已定，十三弟。事急，详情晚归再叙。”
十三阿哥胤祥？元锦捏着信纸，若有所思。胤祥刚满二十，前年在山西历练过，办事利落，身上也没有太多朝中派系的烙印。派他去东南，既能避开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符合皇上想用年轻阿哥的心思。可正因为年轻，资历浅，到霖方上，恐怕那些积年的胥吏和老油子们，面上恭敬，背地里未必服气，甚至容易被人下套。
她将信仔细收好，对那侍卫道：“回去禀报太子爷，就我知道了，让他安心办事。”
午后，元锦在镜春园料理完琐事，正准备回宫，却见弘暄和弘皙下学后直接来了园子。两个孩子今年都已八岁，身量抽条，有了少年的模样，今日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采。
“母亲！”弘暄率先跑过来，手里拿着本书，“您看，先生今日奖我的！”
那是一本前朝刻本的《工开物》，书页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元锦接过翻了翻，里面绘着各种农具、器械的图样，很是详尽。
“先生为什么奖你？”她笑问。
弘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今日考策论，儿子写了篇《论海运》，引了郑和下西洋的旧事，还若能改良海船、训练水手，漕粮或可分流走海路，以减运河之负。先生看了，‘虽稚嫩，然有见地’，就把这书奖给我了。”
一旁的弘皙也道，语气里带着对弟弟的鼓励：“二弟的文章，儿子也看了。里头还算了笔账，若走海路，虽有风浪之险，但若船够大，一次阅粮能顶漕船十次，算下来其实更省。”
元锦心中惊讶。这孩子，竟真把“河海并运”的想法深化了，还算了经济账。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弘皙一眼，这孩子素来谨慎守礼，如今对弟弟的才学显露，也是真心赞许的模样，倒是让她心下稍安。
“书是好书，你要仔细读。”她将书还给弘暄，又看向弘皙，“你呢？今儿在园子可有什么收获？”
弘皙从怀里掏出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他改良后的犁头模型，卡子处果然加了片薄铜片：“儿子按王老汉的改了，又拿去给徐师傅看。徐师傅试了试，这下牢靠多了。他还帮儿子算了下，若是真做出来，这样一个犁头，成本大约要二百文。”
“二百文……”元锦沉吟，“寻常农户，可能负担得起？”
弘皙显然想过这个问题，答道：“儿子问了吴公公，他若是自家有地的中农，咬牙也能置办。但若是佃户，就难了。儿子想着，能不能再简化些，或者……像蜂窝煤那样，由官府贷给农户，分年偿还？”
这话让元锦又是一怔。这孩子，竟能想到官府借贷的法子。
“想法是好的。”她温声道，“只是涉及钱粮，就更复杂了。你且记着这想法，等再大些，多读些经济田赋的书，或许能有更周全的法子。”
“儿子记下了。”弘皙重重点头，心地收好模型。
回到毓庆宫时，色尚早。元锦刚换了衣裳，外头便传四福晋来了。
乌拉那拉氏今日神色有些忧心，见了元锦，行了礼便低声道：“二嫂，我们爷从山西来信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里，山西矿务已基本理顺，陈廷敬大人奏请朝廷，想留他在山西多待些时日，把几处大矿的新章程彻底落定。可我们爷挂心京里开海的事，尤其是……”她顿了顿，“尤其是听十三弟可能要南下，他更是放心不下。”
元锦接过信，迅速浏览了一遍。胤禛在信里详细禀报了山西的进展，也直言了对胤祥南下的担忧——十三弟年轻气盛，东南情势复杂，恐遭人算计。
“四弟的担忧，太子爷也想到了。”元锦将信折好，轻声道，“只是眼下，朝中能用、可信、又能避开各方耳目的人，十三弟确实是最合适的。四弟妹放心，太子爷必有安排。”
四福晋松了口气：“有二嫂这话，妾身就安心了。我们爷也是，总爱操心。他在信末还特意叮嘱，郭师傅的手艺金贵，让妾身提醒二嫂，千万护好了，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我明白。”元锦点头，“郭师傅今日已经到了，安顿在城西庄子里。周遭都是咱们的人，稳妥得很。”
两人又了一会儿话，话题并未涉及德妃，元锦与那位深宫娘娘向来只是维持着表面礼节，并不亲近，四福晋也知趣地不提。又坐了片刻，四福晋才告辞离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胤礽就回来了。
今日他回来得比预想的早，但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元锦迎上去，一边帮他更衣一边问：“议事这么快就结束了？”
胤礽在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吵了一上午，总算定了。十三弟南下的事，皇阿玛准了。”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近来，皇阿玛对孤所提之事，准驳之间，似比往年更愿听孤细缘由了。只是心难测，孤心里反倒更不敢松懈。”
“这么快？”元锦有些意外。
“快有快的好处。”胤礽接过她递来的茶，饮了一大口，“老八他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旨意已经下了。等他们想使绊子，十三弟怕是已经出京了。”
“那随行人员……”
“孤亲自挑的。”胤礽放下茶盏，神色郑重，“侍卫挑了二十个，都是上过战场、信得过的老卒。幕僚带了两个，一个懂海事，一个通经济。还迎…”他顿了顿，“孤让十三弟带上一批蜂窝煤和焦炭样品。”
元锦眼睛一亮：“你想让东南那边也试试？”
“对。”胤礽点头，“东南沿海缺柴薪，渔户煮盐、修补船只都要用火。蜂窝煤和焦炭若是好用，能解他们燃眉之急。尤其郭师傅若能炼出上好的焦炭，于造船、冶炼都大有益处。这也算是……给十三弟添个筹码，更是为将来海疆之事打个底子。”
“这主意好。”元锦赞道，“只是十三弟这趟差事，恐怕不容易。”
“孤知道。”胤礽握住她的手，“所以除了明面上的人，孤还暗中派了一队人，提前南下，在福建、广东几个要紧处先摸摸底。等十三弟到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着，外头传来孩子们请安的声音。胤礽打起精神，让两个孩子进来。
弘暄和弘皙今日似乎都有话想，你推我让的，最后还是弘暄先开口：“阿玛，儿子今日得了先生奖的《工开物》，里头有海船的图样。儿子想……能不能请个懂造船的师傅，给儿子讲讲？”
胤礽有些意外，看向元锦。元锦便将白日里的事简单了，胤礽听完，眼中露出赞许：“想学是好事。只是造船是大学问，非一朝一夕之功。这样吧，过几日孤带你去趟工部辖下的船厂，让你亲眼看看船是怎么造的。”
“谢阿玛！”弘暄兴奋得脸发红。
轮到弘皙时，他先将改良的犁头模型呈上，了成本和王老汉的意见，末了，犹豫了一下，声道：“阿玛，儿子还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
“。”
“儿子想，这犁头能不能不用铁，或者少用铁？”弘皙鼓起勇气，“铁贵，还容易生锈。儿子见园子里有些老树，木质极硬，能不能用硬木做主体，只在关键处包铁？这样成本能降，也轻便些。”
胤礽拿起模型，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想法，倒让孤想起一个人。”
“谁？”
“宋朝有个工匠，叫燕肃。他造过一种‘木牛流马’，据不用铁件，全靠榫卯机关，就能运货行走。”胤礽将模型放回弘皙手中，“你这‘以木代铁’的想法，与他倒有几分相通。不过，木料怕水怕蛀，强度也不如铁，这些难题，你得想法子解决。”
弘皙眼睛发亮：“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查书，看前人有没有好法子！”
看着两个孩子求知若渴的样子，胤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看向元锦，两人相视一笑。
晚膳时，一家人围坐。荣安刚满两岁，正是活泼学语的时候，指着胤礽奶声奶气地喊：“阿玛，抱！”胤礽笑着将她抱到膝上，姑娘便心满意足地玩他衣襟上的盘扣。瑞宁已经八岁，颇有长姐风范，在一旁大人似的给弟弟妹妹布菜。刚两岁的弘昱则安静地自己吃饭，偶尔抬眼看看热闹的兄姊，嘴角也带着腼腆的笑。
看着这一幕，元锦心中柔软。她身体调养才见好，暂无再孕之念，眼下守着这几个孩子，已是满心足意。那些朝堂上的风雨，似乎都被隔绝在这温馨的灯火之外。
膳后，胤礽在书房给胤祥写信。元锦在一旁帮他磨墨，轻声问：“十三弟何时启程？”
“三日后。”胤礽笔走龙蛇，“时间紧，只能让他轻装简从。信里孤叮嘱他了，到了东南，多看多听少，遇事不决就写信回来。安全第一。”
“但愿一切顺利。”元锦轻叹。
胤礽写完信，封好火漆，交给何柱儿连夜送出。这才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十三弟的造化了。”
元锦走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你也别太忧心。十三弟机灵，又有你派的那些人暗中照应，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胤礽闭着眼，握住她的手，“锦儿，有时候孤在想，若孤不是太子，咱们就带着孩子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种种地，读读书，该多好。”
元锦手指顿了顿，轻声道：“可你是太子。这下百姓，还指着你带他们过好日子呢。”
胤礽睁开眼，转头看她。烛火下，她的眉眼温柔而坚定。
“你得对。”他站起身，将她拥入怀中，“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担起这份责任。”
窗外，月色如水。秋虫在草丛中低鸣，奏着一曲宁静的夜歌。
而在京城另一赌雍亲王府，书房里的灯也亮着。
胤禛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刚从山西送来的账册和图纸。四福晋端了碗参汤进来，轻声道：“爷，夜深了，歇歇吧。”
胤禛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接过参汤：“十三弟要南下的事，听了？”
“听了。”四福晋在他身旁坐下，“今儿去毓庆宫，太子妃也了。二嫂，太子爷已有安排，让咱们放心。”
“二哥行事，向来周全。”胤禛喝了一口汤，眉间忧虑未散，“只是东南那潭水，比山西深得多。十三弟年轻，我总归是放心不下。” 他与自己额娘德妃关系疏淡，对这个自幼养在别处、与自己亲厚的十三弟，反倒多了一份长兄般的责任。
“那爷的意思是……”
胤禛放下汤碗，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我写了封信给福建水师的一位旧部。此人是我早年提拔的，还算可靠。信里让他暗中照应十三弟，若遇难处，可暗中相助。”
四福晋接过信，担忧道：“爷，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
“信是密信，用的暗语。”胤禛淡淡道，“况且，我人在山西，与福建相隔千里，谁能想到我会插手？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咱们这位皇阿玛，近来对二哥的态度，你我都看在眼里。这节骨眼上，二哥不能出错，十三弟也不能出事。”
四福晋轻轻靠在他肩头：“妾身明白。爷在外头奔波，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夜色渐深，京城的千家万户渐次熄灯。
而此时，乾清宫的灯火依旧通明。康熙帝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并未即刻就寝。他缓步走到窗前，望着东南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的佛珠。梁九功悄声上前：“万岁爷，夜深了，该安歇了。”康熙却似自语般道：“太子近来行事，倒是越发有章法了。派老十三去东南，这步棋……走得险，却也巧。”他回身，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份关于山西矿务新政卓有成效的密报上，良久，才淡淡道：“朕老了，看看他们年轻人能折腾出什么样子吧。”这话轻得像叹息，却让侍立一旁的梁九功心头猛地一跳，将头埋得更低。
三日后，胤祥轻装简从，悄然离京。
胤祥离京的消息，终究没能完全瞒住。八贝勒府书房内，九阿哥胤禟将茶杯重重一搁：“皇阿玛竟真准了！让老十三那个毛头子去碰开海的盘子？二哥这是没人可用了吗？”十阿哥胤?在一旁附和。八阿哥胤禩神色平静，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上的东南海岸线：“十三弟年轻有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我们做哥哥的，理应‘关心’才是。九弟，你在广州的人，可以动一动了，务必让十三弟……‘深入’了解当地民情商况。”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毫无笑意。
与此同时，城西庄子里，郭师傅的第一窑焦炭，也到了开窑的关键时刻。灼热的窑口映红了老师傅专注而期盼的脸庞。
秋意渐浓，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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