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庵断墙的阴影里，僵尸王炸裂的腥臭还未散尽，李青的桃木剑却在焦黑的残骸中触到了一片冰凉。不是骨骼的脆硬，也不是邪祟的黏腻，倒像是某种打磨光滑的木牌。他俯身拨开碎骨与腐肉，一枚巴掌大的令牌渐渐显露出来——边缘被黑气啃噬得斑驳，正面“往生教”三字已模糊成墨团，背面却刻着半朵栩栩如生的白梅，花瓣纹路与他后颈的胎记分毫不差。
“是茅山制式。”苏荣的指尖刚触到令牌，医书突然在怀中发烫，书页自动翻到夹着的《茅山器物考》残页，“书上，正统弟子的法器必刻半梅，与师门信物拼合为整，既是身份凭证，也是护魂符。”
柳念眉突然按住发髻，银簪上的半朵银梅竟自行颤动，尖端对着木牌微微倾斜。她拔下簪子凑近，两瓣梅花的纹路如榫卯相扣，严丝合缝拼成一朵完整的并蒂梅。“这是我娘的遗物，”她指尖发颤，簪尾刻着的“清”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遇着能拼合的人，便知是自家人。”
黄麒麟突然对着墙角低吼，项圈上的令牌金光乍起，照亮了一堆焦糊的纸页。李青心翼翼地捻起最完整的一张，墨迹在高温下晕成紫黑，却仍能辨认出“赵玄阴”三个字，笔锋狠戾如刀，划破纸背。
“赵玄阴……”李青喉结滚动。茅山禁书里记载的叛徒，百年前因偷练禁术被废去修为，逐出山门后便销声匿迹。谁能想到，这等败类竟成了往生教的爪牙，还用邪术养出僵尸王这等凶物。
残页上的字迹潦草得像是在癫狂中写就，李青借着月光拼凑，一段扭曲的过往渐渐浮出——
“三月初七，师姐的朱砂梅印又亮了。师父抚着她的背‘百年难遇’，可我明明比她早入门三年。凭什么她挥剑能引落梅成阵，我练断三柄桃木剑，指尖梅印还只是团淡红？”
“五月端午试剑，她的‘落梅式’又拔了头筹。观礼的师妹们都盯着她鬓边的汗，没人看见我袖口渗血——为了练这招，我偷偷割了掌心喂剑，血珠坠在梅瓣上，倒比她的招式艳。”
“禁书里，若以心头血混怨气化开梅印，三日便可功力倍增。我试了，指尖梅印果然深如墨，可师父为何还是只夸她‘沉稳’？”
柳念眉的银簪“当啷”落地，簪尖在青砖上划出火星：“就因为这点嫉妒，他便……”
“不止。”李青翻到稍完整的一页，纸页边缘沾着暗红的血渍，字迹已扭曲如鬼爪，“你看这里。”
“师父要传位给她了。就因她是玉麒麟血脉？我拾到她练剑时掉落的发簪，簪头沾着她的血。禁书，将这血混进她的朱砂，再透些风声……呵，世人从不爱听清白话，只信脏水。”
“果然！我她深夜在后山练‘噬魂咒’，长老们连查都不查便动了刑。看她跪着辩解时发抖的肩，真痛快！可为何闭眼都是她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离开茅山才知，没了梅印护体，妖邪夜夜缠身。往生教主教，帮他养出‘梅魂尸’，便给我能压过玉麒麟的力量。他，师姐早死在乱葬岗了，没人会知是我害了她。”
“放屁！”柳念眉攥碎了手中的瓦片，指缝渗血，“我娘她是被冤枉的！她离了茅山后在南京开医馆，临终前还摸着我头上的银簪，‘若遇茅山弟子，替我问声，当年梅树下的誓言，还算数吗’？”
黄麒麟突然咬住李青的道袍，往供桌下拖。供桌松动的地砖下，藏着个黑木匣，锁扣是朵青铜梅，与李青腰间的并蒂梅戒指纹路相同。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清冽的梅香破匣而出，驱散了周遭的腐气，竟与白梅苑老梅树的香气一般无二。
匣中铺着绣梅锦缎，躺着支白玉笛，笛身刻着“清寒”二字——正是赵玄阴日记里的“师姐”。笛尾的暗格里藏着些干燥的腊梅花，旁边压着张泛黄的字条，字迹温润如春水：
“玄阴师弟，见字如面。你带下山的那株腊梅开花了，你它像你家乡的雪。我收了些花瓣做成香丸，藏在笛尾。若你见着这笛，便知我从未怪你——修行者心魔难除，你只是迷了路。若想回头，我在梅坞等你，煮梅茶给你喝。”
字条末尾画着朵的白梅，与李青后颈的胎印、柳念眉的银簪，竟是同一笔锋。
“原来……”柳念眉眼眶泛红，泪珠砸在锦缎上，晕开一片湿痕，“我娘一直在等他回头。”
李青将玉笛凑到唇边，一吹之下，笛声清越如冰泉漱石，引得梅庵外的野梅簌簌作响，花瓣纷扬落入匣中，像是在回应。
“这笛子有净化之力。”苏荣盯着落在黑气残迹上的花瓣，那些腐臭竟被涤荡干净，“赵玄阴养僵尸王用的‘梅魂’，怕是从这笛音里偷来的——他既恨她入骨，又忍不住想沾她半分气息。”
黄麒麟突然对着后殿狂吠，那里的墙壁有个新撞开的破洞，显然是僵尸王临死前撞的。洞后密室的蛛网中，立着尊半人高的梅树雕像，树干缠满往生教符咒，树顶花苞里嵌着块玉佩，玉上麒麟衔梅的图案，与柳念眉银簪的缺口完美契合。
“是玉麒麟佩！”苏荣翻着医书插图惊呼，“传玉麒麟一族有两块佩，一块镇山门，一块传外嫁女。你娘的银簪，该是用玉佩边角料做的！”
柳念眉颤抖着将银簪贴上玉佩，两者突然迸出白光，在空中拼出完整的麒麟衔梅图。密室墙壁随之震动，露出个暗格，里面躺着本蓝布封皮的日记，封面上“清寒手记”四个字，笔锋与字条如出一辙。
手记开篇记着初遇赵玄阴的情景：“玄阴师弟来时长身玉立，背着个破布包，里面裹着株快枯死的腊梅。他家乡遭了水患，就剩这株念想了。”
往后翻，满是细碎的关照：“玄阴练剑总爱逞强，伤口上涂锅底灰遮掩，我把师父给的止血膏混在梅膏里给他，他竟没尝出不同。”“他羡慕我的梅印亮，其实他的梅印虽暗，却稳如磐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直到某一页，字迹突然深重：“今日玄阴我偷练禁术。我知道不是他，可他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或许我该走了，茅山容不下我，总有容得下腊梅的地方。”
最后一页画着张地图，“梅坞”二字旁写着：“玄阴若来，便将那株腊梅给他。告诉他，梅花开得慢，却能开很久。”
李青合上日记，封底掉出片干枯的腊梅瓣，竟与他后颈胎印的一片花瓣完全重合。“赵玄阴带着僵尸王闯梅庵，或许不是为了往生教，是想来……找她？”
“可他手上沾了多少血，怎么回头？”柳念眉抚摸着玉佩，声音哽咽，“我娘等了一辈子，临终前还攥着这银簪，‘他欠我的梅茶，总要还的’。”
黄麒麟突然对着地图低吼，李青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梅坞的位置竟就在白梅苑后山的山谷。“去看看吧。”他将玉笛与手记揣进袖中，“不管赵玄阴悔不悔，清寒师姐的腊梅，该有人浇水了。”
一行人走出梅庵时，晨光已漫过山路。柳念眉将两块玉佩合在一处，麒麟的眼睛突然亮起，射出道金光划破晨雾，朝着梅坞方向飞去。
“像是在引路呢。”苏荣望着流星般的金光笑，“不定清寒师姐的腊梅，真的开花了。”
李青后颈的白梅印记微微发烫，他想起赵玄阴日记里最后一句话：“梅印越来越暗了，可总觉得有团暖意在引我往南走。”那暖意，或许就是清寒师姐从未熄灭的等待。
山路尽头，黄麒麟突然加速，李青只觉耳畔风声呼啸，后颈的梅印与手中玉笛共鸣，前方竟开出条铺满花瓣的径。谷中果然有片梅林，茅舍门楣上“梅坞”二字，笔迹与清寒手迹一般温润。
茅舍前的腊梅树粗壮遒劲，枝头缀满金黄花苞，眼看就要绽放。树下放着个陈旧的布包，里面的腊梅早已枯成黑炭，却被红绳仔细捆着——正是赵玄阴当年背来的那株。
“他终究是来了。”柳念眉看着布包旁的半块玉佩，与玉麒麟佩拼成完整的圆，“只是来得太晚，用错了方式。”
李青将清寒手记放在树下，又把赵玄阴的残页烧了，灰烬被风吹向腊梅树，竟让几朵花苞轻轻颤动，像是在叹息。他吹响玉笛，《落梅曲》的调子漫过梅林，引得远处传来雁鸣，像是无数魂魄在应和。
“你看！”苏荣指着腊梅树根，那里冒出株嫩绿新芽，芽尖泛着粉红——正是赵玄阴日记里的，他用心头血喂养的“火苗”。原来他从未真正放弃过自己的梅印，只是被嫉妒蒙了眼。
柳念眉将两块玉佩埋在新芽旁，轻声道：“娘，玄阴师弟来了。他的梅印，终于能好好开花了。”
玉佩入土的瞬间，满树腊梅突然绽放，金黄花瓣在晨光中如碎金泼洒。黄麒麟仰头长嘶，声音里竟带着释然。李青后颈的白梅印记与花瓣相映，愈发莹润，他知道，这场跨越百年的恩怨，终于在梅林香里，找到了最好的结局。
远处白梅苑传来喧闹，该是沈婆婆的新梅酱出窖了。李青牵着柳念眉的手，看苏荣追着黄麒麟跑，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记恨，而是像这腊梅，熬过寒冬，也要把香气留给春。
他回头望，茅舍竹窗后，仿佛有位白衣女子倚着门框笑，鬓边别着朵刚摘的腊梅。风吹过，满树金瓣飘落，其中一片落在李青手背，与他的胎印轻轻重合，随即化作光点，消散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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