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沈家别院的书房里却还亮着一盏孤灯。
窗外偶尔传来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
谢临洲脱下了那身笔挺却沉重的少佐军服，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臂上交错的新旧伤痕。
沈筠则披着一件深色的外衫，轻轻咳嗽着，将一杯刚煎好的黑色药茶推到自己面前。
沉默良久，谢临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后怕：“沈聿这家伙，他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沈筠抬起眼，示意他继续。
“他今在码头交接药品，明明安排了暗哨，却非要自己逞能，差点跟特高课的巡查队撞个正着。”
“要不是我刚好‘路过’，用稽查违禁品的名义把巡查队支开，他现在已经在审讯室里被扒掉一层皮了！！”
他越越气，猛地灌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仿佛想用那冰凉压下心头的火气：“真是蠢死了！下次他再露出这种破绽，我真不想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算了！”
这话得极重，带着一股狠劲。
沈筠闻言，却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那杯药茶，轻轻吹了吹气，然后语气平静地：“哦？那你下次干脆就别救了。”
谢临洲一愣，看向沈筠。
沈筠继续用那副温文尔雅的表情，吐出足以让沈聿跳脚的话：
“等他真出了事，我就对外宣布，跟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沈聿断绝兄弟关系。我沈家没这么蠢的子孙，丢人。”
谢临洲被他这话逗得差点呛到，无奈地看了沈筠一眼：“沈大少爷，你这兄长当得，可真是……‘深明大义’。”
他摇头轻笑，“不过，我可比沈聿还要两岁，这‘管教’的责任，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
沈筠微微一怔，随即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可不是嘛，我竟忘了你比阿聿还要两岁……也差点忘了我自己其实也只比阿聿大一岁而已。”
这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沈筠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以前。
“可能是因为……从我记事起，好像就一直在让着他，管着他。”
“他时候调皮，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怕他摔着，怕他淹着。”
“我只大他一岁，他时候我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却总觉得要让着他，护着他，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这些年，他闯祸，我善后；他任性，我包容。明明只大一岁，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比他多活了十年。”
他想起时候，沈聿因为嫉妒先生总夸他功课好加上父母更偏爱他沉静懂事的性子，曾偷偷往他的砚台里加了许多水，害得他第二交上去的功课墨迹晕开一片，被先生一顿训斥。
他当时气得不行，回去找沈聿理论，那子却梗着脖子死不承认。
最后还是他这个“哥哥”主动跟先生认了错，是自己不心。
“那时候就觉得，当哥哥真累。”
沈筠叹了口气，“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早早披上懂事的外衣。”
谢临洲安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瘦弱苍白的沈筠，对着一个调皮捣蛋、精力旺盛的弟弟，那种无奈又必须负起责任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理解沈聿那种混不吝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过于可靠、几乎无所不能的兄长在前，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蠢”下去。
“我懂。”谢临洲感同身受地点零头，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我虽然比他年纪一些，但救他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快数不过来了。”
他想起最初几次接触，沈聿看他那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嘴里更是没一句好话。
“你都不知道，一开始他看不出来我是间谍，指着鼻子骂我‘汉奸’、‘走狗’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没当场掏枪毙了他！”
谢临洲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牙痒痒，“我好心递情报，他当我是毒药！要不是……要不是看在……”
他后面的话没出来，但沈筠明白。
要不是看在国家大义，看在那些需要保护的人，看在他沈筠的面子上，以谢临洲在樱花军中的权势和冷硬心肠，沈聿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一开始，我也以为你在玩火。”沈筠坦诚道，目光落在谢临洲年轻却已布满风霜的脸上，“双面间谍，如履薄冰。我以为你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由衷的叹服，“没想到，你比我们想象的，都要聪明，都要坚韧得多。”
“聪明？”谢临洲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看不懂人眼色，听不懂那些侮辱和威胁……不知道什么叫家国仇恨，也不懂得什么是屈辱和疼痛……”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色，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
“沈筠哥，你，老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我也才二十出头啊……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快忘了淮安的米是什么香味了……”
“有时候半夜惊醒，总要愣好久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那些在淮安的日子，倒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了……”
他不想吃这么多苦了。
这句话他没有出口，但那疲惫到极致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传递着这个信息。
“我也希望老爷能放过我，”沈筠轻声回应，“让我这破身子骨，能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指了指桌上那碗浓黑的药汁，“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我想看着阿聿真正成熟稳重，独当一面；”
“想看着这片土地重归安宁；想整理那些被战火焚毁的文化典籍……”
“更想陪着寄月，从朝暮到白头，把日子慢慢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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