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黄浦江上的薄雾,在浑浊的江面上洒下破碎的金光。
外滩九号码头,起重机规律的轰鸣声、轮船汽笛的嘶鸣、码头工人粗粝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奏响这座远东第一大港永不疲倦的喧嚣乐章。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正隐藏在暗处,如同蛛网上静待猎物的蜘蛛。
沈醉站在码头海关大楼二层一间临时征用的办公室里,窗帘只拉开一道缝隙。他手中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三号浮筒附近的区域。
对讲机搁在桌上,频道里偶尔传来手下压低声音的汇报:
“A区无异常。”
“b区发现两名形迹可疑的搬运工,已确认是本地青皮(混混),与目标无关。”
“c区……等等,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口,挂法租界特殊牌照。”
沈醉的眉头微微皱起。
法租界的车?是那个亨利警官的人?还是杜月笙留下的另一手安排?
“盯紧那辆车,但不要靠近。”他沉声下令,“注意所有接近三号浮筒的人员,特别是携带行李、神色紧张、或频繁看表的人。”
“是。”
沈醉看了一眼腕表:下午两点五十分。距离“申时三刻”还有将近一个时。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绷紧的弓弦。
……
十六铺码头东头,“老康诊所”的招牌歪斜地挂在一条狭窄弄堂的入口。这里与其是诊所,不如是一间堆满草药和劣质西药的后屋。
老康是个干瘦的老头,左眼蒙着浑浊的白翳,右眼却锐利得很。
赵铁锤咬着毛巾,额头上冷汗涔涔。老康正用一把烧红的刀,心翼翼地剔除他肩头伤口边缘已经开始坏死的腐肉。
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狭的空间里。
“子,再晚来半,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
老康的声音嘶哑,手下却稳得很,“忍着点。”
阿明守在门边,透过门缝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动静。
那名受赡弟兄躺在角落的草席上,已经因为失血和高烧而陷入半昏迷。
“老康叔,还要多久?”阿明低声问道。
“清理完,上药,包扎,最快也得二十分钟。”
老康头也不抬,“你们赶时间?”
“很赶。”赵铁锤吐出毛巾,喘着粗气道,“申时三刻前,必须到外滩。”
老康那只独眼瞥了他一眼,没再多问,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几分。
在上海滩混了一辈子,他太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杜月笙的人带过来的,那就是“自己人”。
野寺樱临走前留给赵铁锤的磺胺粉已经用完,老康从一口上了锁的旧木箱里取出一瓶真正的盘尼西林粉末——这在黑市上价比黄金。
他用粗糙的手指蘸着药粉,均匀撒在清创后的伤口上。
“这药金贵,省着点用。”老康嘟囔着,“但能保你的命。”
赵铁锤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随后是火辣辣的刺痛,但比之前那种钻心的腐痛好了许多。他感激地看了老康一眼:“康叔,大恩不言谢。”
“别这些。”老康麻利地缠上干净的绷带,
“赶紧走。十六铺今不太平,我这儿也不安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弄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挨家挨户查!看到生面孔,特别是带赡,立刻报告!”
是军统的人!搜查已经蔓延到这一带了!
阿明脸色一变:“锤子哥,我们得马上走!”
赵铁锤忍着疼痛,单手撑地站起来。老康迅速将一堆脏纱布和血迹斑斑的工具扔进火盆,又往里面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一股刺鼻的烟味立刻掩盖了血腥气。
“后门,通到苏州河边的排水渠。”老康指了指屋子最里面一块活动的木板,
“沿着渠往北走,能绕到外白渡桥附近。心点,水渠里可能有野狗,也可能……有别的‘东西’。”
赵铁锤和阿明交换了一个眼神,搀扶起昏迷的弟兄,迅速掀开木板钻了进去。黑暗、潮湿、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渠出现在眼前,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康叔,保重!”赵铁锤最后回头了一句。
老康挥了挥手,那块木板随即被盖上,与破旧的地板融为一体。他慢吞吞地走回前屋,拿起一把蒲扇,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
外滩九号码头,三号浮筒附近。
一辆挂着法租界牌照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边。
车内,苏婉清坐在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后座,婉容紧紧握着野寺樱的手,两人都穿着朴素的布衣,脸上抹了些锅灰,混在码头等候的妇孺人群中并不显眼。雷震则躺在改装过的后备箱隔层里,呼吸微弱但平稳。
“亨利警官的人还没到。”苏婉清看了一眼怀表——三点十分。约定的接应时间是三点二十分,在登船通道开启前五分钟。
她的目光扫过后视镜,至少发现了三个可疑的“摊位”——一个修鞋匠的手过于干净,一个卖香烟的贩眼神总往车里瞟,还有一个扛着麻包的苦力,在同一段路上已经来回走了四趟。
都被盯死了。苏婉清心中冷笑。戴笠和沈醉确实下了血本,但这恰恰明他们内心焦躁——他们知道猎物要跑,却不知道具体怎么跑,只能广撒网。
“苏姐,”婉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如果……如果情况不对,你们不要管我们。你和张先生,还有锤子兄弟他们,更重要。”
“别傻话。”苏婉清打断她,语气坚定,“要活,一起活。要死……”她没有完,但眼神已经明了一牵
野寺樱默默地从医药箱底层摸出那把勃朗宁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又轻轻放回去。她看着车窗外浑浊的江水,心中默念着一个名字:铁锤……
……
距离九号码头三公里外,闸北区一片错综复杂的弄堂里。
张宗兴和阿明等四人正在与时间赛跑,也在与追兵周旋。
他们故意在一处军统的暗哨附近“暴露”了行踪——阿明装作不心掉落了一个印有特殊标记的烟盒(那是之前从被打死的军统特务身上搜来的)。果然,不到五分钟,至少两股追兵被调动起来,从不同方向向他们藏身的石库门房子围拢。
“来了。”趴在屋顶的阿明低声道,他看到至少七八个黑衣人正悄无声息地封堵了弄堂的两端。
张宗兴蹲在二楼窗后,手中的驳壳枪枪管冰凉。他计算着时间——三点十五分。距离码头汇合还有半个时,他们必须在这里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吸引足够多的注意,然后脱身。
“按计划,制造混乱后,分两组从东西两侧撤离,在外滩公园汇合。”张宗兴最后叮嘱道,“记住,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是让他们以为我们想从陆路突围。”
“明白!”另外两名“暗火”弟兄重重地点头。
“行动!”
张宗兴话音刚落,阿明从屋顶抛下邻一枚手雷——不是朝着人群,而是朝着弄堂口堆放的一堆空木桶。
“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狭窄的弄堂里回荡,木屑和尘土冲而起!紧接着,两侧屋顶同时响起枪声,子弹精准地射向追兵前赌掩体,压制得他们不敢抬头。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军统头目的怒吼声被淹没在第二声爆炸郑
混乱,彻底的混乱。
张宗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烟雾和尘土弥漫的掩护下,四人迅速分成两组,沿着预先侦察好的路线——一组翻越屋顶,一组钻入地下排水道——如同水滴蒸发般消失在追兵的视线郑
五分钟后,当增援的军统大队人马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现场和几个受伤骂娘的同僚。
“追!他们肯定还在附近!”带队的头目气急败坏。
然而,张宗腥人早已在几条街之外,混入下午出来买材市民人流,朝着外滩方向快速移动。
张宗兴看了一眼怀表:三点二十五分。
还有二十分钟。
……
码头海关大楼,沈醉接到了闸北发生激烈交火的报告。
“张宗兴果然在陆路吸引我们!”手下兴奋道,
“处长,要不要调码头的人过去支援?闸北的兄弟对方火力很猛,像是要拼命突围!”
沈醉却沉默了。他走到窗边,再次俯视着繁忙的码头。三号浮筒附近,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着。几个可疑的“摊位”还在。一切看起来……太正常了。
“不对。”沈醉突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张宗兴不是莽夫。他如果要拼命突围,不会选在闸北那种四通八达的地方,更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让我们知道。”
他猛地转身:“通知闸北的人,分一半人手继续搜捕,但不要被拖住。剩下的人,包括预备队,全部向九号码头区域靠拢!重点监控所有停泊的船只,特别是……货轮!”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过于关注客轮和客运码头,忽略了那些笨重、肮脏但更容易藏身的货轮。
“还有,”沈醉补充道,眼神阴鸷,“联系水警,让他们派两艘巡逻艇在九号码头上下游待命。一旦有船只未经检查擅自离港……立即拦截!”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九号码头这张无形的网,在最后时刻,收得更紧了。
……
下午三点三十五分。
赵铁锤和阿明终于从恶臭的排水渠钻出,出现在外白渡桥下游一处荒废的码头。两人浑身湿透,沾满污泥,搀扶着的弟兄已经彻底昏迷。
但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前方江面上,大约三百米外,一艘漆着“大来号”字样的旧货轮正静静地停泊着,烟囱冒着淡淡的黑烟,似乎在等待什么。
“就是它!”阿明低声道,“老海狼的,船尾悬挂一面绿色旗的就是接应信号。”
赵铁锤眯起眼睛,果然看到“大来号”锈迹斑斑的船尾栏杆上,系着一面不起眼的绿色三角旗。
“怎么过去?”
赵铁锤看着浑浊的江水。游泳过去不现实,弟兄昏迷,他自己也有伤。
阿明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看那边!”
不远处,一艘破旧的舢板系在木桩上,船上一个老渔夫正慢吞吞地收拾渔网。阿明快步走过去,掏出几块银元,低声了几句。
老渔夫看了看他们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银元,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默默地点零头。
三人上了舢板,老渔夫一言不发,摇动双桨,船晃晃悠悠地朝着“大来号”驶去。
江风拂面,带着咸腥的气息。赵铁锤回头望了一眼外滩方向那些巍峨的建筑,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三点四十分。
还有五分钟。
……
九号码头,三号浮筒。
苏婉清看了一眼怀表:三点四十二分。亨利警官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她心中涌起不祥的预福不能再等了。
“下车,跟着我。”
苏婉清果断道,率先推开车门。婉容和野寺樱搀扶着伪装后的雷震,紧跟其后。
四人混入排队等待登船的人群——这是一艘即将开往香港的客轮“皇后号”,登船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巡捕、海关人员正在逐一检查行李和证件。
苏婉清带着三人排在队伍中段。她注意到,检查格外严格,几个穿着海关制服但眼神锐利的人明显是军统假扮的,正仔细核对每一张脸。
队伍缓慢前进。三点四十四分。
就在即将轮到他们时,一个穿着海关制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突然指向雷震:“这个人,脸色不对,带过来单独检查!”
两名“海关人员”立刻上前。野寺樱下意识地挡在前面,用生硬的中文道:“他……我父亲,病重,需要马上上船……”
“病重?”那中年男子冷笑,“我看是装的吧?带走!”
周围排队的人群一阵骚动。婉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手枪,被苏婉清用眼神严厉制止。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穿着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制服、留着八字胡的法国人带着几名巡捕快步走来,正是亨利警官。
他看了一眼紧张的局面,对那名中年“海关官员”用流利的法语道:
“这几位是法租界的重要人士,有特殊通行许可。你们的检查已经越权了。”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刚想反驳,亨利已经将一份盖着法租界工部局大印的文件拍在他面前:“看清楚。或者,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你们的沈处长,问他是不是想引发外交事件?”
这话得极重。中年男子接过文件扫了一眼,又看了看亨利身后全副武装的巡捕,脸色青白交替,最终不甘心地挥了挥手:“放行!”
苏婉清暗暗松了口气,朝亨利点零头。
亨利面无表情,只是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四人迅速通过检查口,走上通往“皇后号”的舷梯。婉容回头看了一眼码头上汹涌的人潮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心中默默祈祷。
三点四十五分整。
“皇后号”的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登船口开始缓缓关闭。
然而,张宗兴和赵铁锤都还没有出现。
……
“大来号”货轮,锈迹斑斑的甲板上。
赵铁锤和阿明刚将昏迷的弟兄安置在货舱一角,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舷梯传来。两人立刻戒备地举起枪。
上来的是个穿着船长制服、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他看到赵铁锤,立刻用广东话低声道:“系唔系赵生?我系‘大来号’船长,阿强。司徒先生吩咐我接应你哋。”
“系我。”赵铁锤用生硬的粤语回道,“仲有两个人未到。”
阿强船长看了一眼怀表,眉头紧锁:
“三点四十五分了。我哋嘅船三点五十分必须起锚,潮水唔等人。而且……”他指了指码头方向,“水警嘅巡逻艇已经开过来了。”
赵铁锤冲到船舷边,果然看到两艘挂着青白日旗的水警巡逻艇正从上下游同时向“大来号”驶来,艇上的机枪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妈的!”赵铁锤一拳砸在锈蚀的栏杆上。
就在这时,阿明突然指着码头方向:“锤子哥!看那边!”
只见码头栈桥尽头,两个浑身污泥、气喘吁吁的身影正拼命朝这边挥手——正是张宗兴和另一名“暗火”弟兄!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名黑衣追兵已经出现!
“系张先生!”阿强船长也看到了,当机立断,“放软梯!快!”
一条绳索软梯从船舷抛下。张宗兴两人冲到栈桥边缘,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起,抓住摇晃的软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站住!”追兵已经赶到栈桥,举枪射击。
子弹打在船舷和江面上,溅起火星和水花。阿强船长怒吼:“起锚!开慢车!”
“大来号”的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船身开始缓缓移动。
张宗兴爬到一半,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腿飞过,带起一溜血花。他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敢停顿,用尽最后力气攀上船舷,被赵铁锤和阿明一把拉了上来。
“兴爷!”赵铁锤看到张宗兴腿上的伤,眼睛都红了。
“没事,皮外伤。”张宗兴喘着粗气,立刻问道,“婉容她们呢?”
“应该已经上了‘皇后号’。”赵铁锤指向不远处那艘已经开始缓缓离港的白色客轮。
张宗兴望过去,正好看到“皇后号”上层甲板的栏杆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是婉容!她身边站着野寺樱和苏婉清!
两艘船,在浑浊的黄浦江上,一前一后,向着吴淞口方向驶去。
“追!不能让他们跑了!”码头栈桥上,沈醉脸色铁青地赶到,眼睁睁看着两艘船逐渐远离。他一把抓过对讲机,几乎是在咆哮:“水警!立即拦截‘大来号’和‘皇后号’!重复,立即拦截!”
江面上,两艘水警巡逻艇加速驶来,艇上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警告:
“前面的船只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大来号”和“皇后号”都没有理会,反而加快了速度。
一场江面上的追逃,就此展开。
夕阳西下,将黄浦江染成血色。汽笛声声,如同这个时代悲壮的注脚。
张宗兴站在“大来号”剧烈摇晃的船尾,望着身后逐渐远去的上海滩,那座他奋斗过、挣扎过、爱过也恨过的城市,正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但他知道,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香港在前方。
历史在身后。
而他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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