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的阳光，已经失却了正午的锐气，变得慵懒而金黄。
它斜斜地穿过高三七班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在周泽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即将到来的、微妙的躁动与疲惫。
讲台上，物理老师刘正宏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一台老旧却稳定的钟摆，讲述着平抛运动的等时性与独立性。
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窗外隐约传来的篮球拍打声，隔壁班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曲，共同构成了这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
周泽的笔尖在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画着圈。
那道关于球从斜面顶端滚下再做平抛的题目，他只写了一个孤零零的“解”字。公式和概念像水底的游鱼，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偷偷瞄了一眼前排。
死党王睿坐得笔直，看似认真，课桌下的手指却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
周泽用笔帽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
王睿身体不动，左手却像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一样，精准而迅速地从腋下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周泽接过，展开，上面是王睿那龙飞凤舞却步骤清晰的解题过程，最后还画了个得意的笑脸。
“够意思，晚上网吧，我给你起刘涛。”周泽压低声音，几乎只是气流。
“老规矩，网吧三连坐，好了，谁鸽谁孙子。”王睿同样以气声回应，交易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瞬间完成。
同桌林婉清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作，她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了半寸，继续一丝不苟地记录着笔记。
她的笔记本永远干净整洁，重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是每次大考前周泽和王睿都想方设法“借鉴”的宝典。
就在这时，刘老师停下了讲解，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目光扫过台下心思各异的学生们，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所以，谁能告诉我，如果我们忽略空气阻力，这个球的落地点只取决于什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那些细微的骚动消失了，大多数人都低下头，避免与老师的目光接触。
周泽心里一紧，赶紧把那张写着答案的纸条往练习册底下塞。
刘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周泽身上。
“周泽，你来看。”
周泽心里叫苦，慢吞吞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瞥向林婉清的笔记本，可她用手遮得严严实实。
正当他支支吾吾时，下课铃如同般骤然响起——
“叮铃铃——”
巨大的解放感瞬间冲散了课堂的紧张。刘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挥手：“好了好了，下课吧。周末把练习册后面五题做完，周一交。”
抱怨声和欢呼声混在一起，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桌椅板凳的摩擦声、书包拉链的嘶吼声、迫不及待的讨论声汇成了喧嚣的浪潮。
“泽子，快走快走！抢占机位！”王睿一把抓起书包，兴奋地搂住周泽的脖子，“今不赚够三千万绝不回家！”
周泽一边收拾着乱七八糟的课本，一边苦着脸：“真不行，睿哥，你看这”他指了指窗外。
不知何时，空已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覆盖，阳光彻底消失，色暗沉得像是傍晚。
空气变得黏稠而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教学楼旁那几棵老杨树的叶子都耷拉着，一动不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看这色像是要下大雨哎，我感觉我得直接回家了”周泽补充道，“听可能是雷阵雨，还挺大。”
王睿像泄了气的皮球，哀嚎一声：“不是吧！这乌云来得真他娘的不是时候！”
这时，班里的“消息灵通人士”李浩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你们听了吗？昨隔壁三中出怪事了！”
“啥怪事？”周泽和王睿都来了兴趣。
“就他们学校那个废弃的旧操场，不是靠着后山吗？有个家伙放学后去那边溜达，看到一团发着绿光的雾气，朦朦胧胧的，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他吓得没敢细看就跑回来了，据靠近的时候，手机直接没信号了”
“嗤”旁边的林婉清已经收拾好了书包，闻言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静无波，“大概率是他在生物实验室偷偷带出来的萤火虫瓶子打翻了，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眼花。至于手机信号，快下暴雨的时候，电离层扰动，信号变差很正常。”她完，背起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径直朝门口走去。
“哎，林大学霸，科学解释要不要这么无情啊！”李浩不服气地嚷嚷。
王睿拍了拍李浩的肩膀：“行了浩子，与其相信外星人，不如相信婉清的话，走吧，泽子，看来今只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三人随着喧闹的人流涌出教学楼。
空阴沉得可怕，墨色的云团仿佛就在头顶翻滚，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那种莫名的压抑感更重了，连平时最吵闹的学生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这鬼气，”王睿深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感觉胸口更堵了，“憋得人难受。”
他们在校门口那颗老槐树下分开，王睿和李浩勾肩搭背地走向另一个方向，似乎还在争论着发光雾气和外星饶可能性。
周泽则转身，汇入了通往自家区的那条熟悉的学生洪流。
他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矗立在昏暗光下的教学楼。
红色的砖墙，一排排熟悉的窗户，楼下空荡荡的篮球架……一切都和过去三年的任何一个放学时分，没有什么不同。
平凡，琐碎，甚至有些厌倦，却是他全部的生活。
周泽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带，里面装着那份注定很难完成的物理作业。
他抬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色，加快了脚步。得在下雨前赶到家，不然老妈又该唠叨了。
他走出不到一百米，拐过那个每必经的、有着一家卖部和几个早餐摊的街角。
就在这一刹那——
世界，碎了。
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所有声音被一种更庞大、更根本的存在感强行抹去。
汽车的喇叭声、学生的谈笑声、贩的叫卖声……一切人类文明的喧嚣，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归于虚无。
紧接着，是空间的扭曲，像是被人用大力狠狠的拽开一样。
周泽感到脚下的地面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身边的墙壁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样开始流动、拉伸。
视觉失去了焦点，眼前的街道、行人、车辆，都变成了哈哈镜里光怪陆离的影像，疯狂地晃动、变形。
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头顶，他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无法理解的剧变，持续了大约十秒，或者更久？在绝对的非正常面前，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那诡异的扭曲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时，声音重新回到了世界。
但回来的，不再是之前那个熟悉的世界。
是死寂被打破后，远处传来的、一片混乱的、属于人类的惊恐尖舰哭喊。
以及，更近的，从……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完全陌生的、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或尖锐或沉闷的怪异嘶鸣与咆哮！
周泽猛地转过头，望向学校的方向。
他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视野所及，熟悉的街景被蛮横地切断。原本应该是学校、街道、更远处城市轮廓的地方，被一片无边无际、色彩浓艳到失真的原始雨林所取代。
那些树木高大得令人窒息，扭曲的枝干如同怪物的臂膀，伸展着金属光泽的叶片，巨大的藤蔓如同活物般缠绕垂落。
空气中原本熟悉的汽车尾气和食物香气，被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殖质和奇异花香的蛮荒气息粗暴地覆盖。
空，不再是铅灰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清澈的紫蓝色。
学校呢？教学楼呢？篮球场呢？王睿和李浩他们……呢？
周泽僵在原地，大脑拒绝处理眼睛传递来的信息。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手臂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世界的改变，安静得只用了短短一瞬。而他那个充斥着物理公式、网吧约定、平凡却安稳的青春，就在这个寻常的黄昏，被无声地、彻底地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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