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通讯带来的压力，如同在“裁决号”内部投下了一颗引力炸弹，无形的张力扭曲着原本趋于平和的氛围。封决虽然以强硬的姿态暂时顶住了压力，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军部那三位元帅，尤其是霍恩，绝不会轻易放弃。
接下来的两，封决明显变得更加忙碌。指挥室的门频繁开合，加密通讯的指示灯亮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脸上的倦色重新积聚，甚至比疏导之前更甚，只是那倦色之下，不再有濒临崩溃的狂躁，而是一种属于政治博弈的、冰冷的疲惫与警惕。
林皓副官的身影也愈发匆匆，他看向璃璟休息舱方向的目光，除了之前的复杂情绪，更添了一抹深沉的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指挥官将“晨曦”留在舰上，承担了怎样的风险和压力。
这股无形的低气压，甚至连几乎足不出户的璃璟都隐约感受到了。
在她例行前往型生态园散心时，艾米的话明显变少了，圆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心事。就连生态园里那几株散发着蓝光的星蕨，叶片似乎都蔫蔫地垂下了几分。
这清晨，璃璟刚刚用完早餐，林皓便再次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
“璃璟女士，指挥官请您过去。”
璃璟放下手中的水杯，没有多问，安静地跟上。她能感觉到，林皓今的步伐比以往更加急促。
这一次，目的地并非私人医疗舱，而是直接来到了封决的指挥室。
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星河流转，但室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封决背对着门口，站在星图前，高大的身影在冷调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装，但脊背却不似往常那般绝对挺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精神上的耗竭。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璃璟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墨色的眼眸深处，血丝重新攀爬上来，如同细密的蛛网。之前被疏导抚平的焦躁与戾气，虽然被强行压制着，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隐约可辨。更深处，则是一种……近乎困兽般的孤绝。
他看起来，很不好。
“指挥官。”林皓低声汇报，语气带着担忧。
封决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指挥室的门再次合拢，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巨大星图上无声闪烁的光点。
封决没有立刻话，他只是走到办公桌后，有些疲惫地坐进宽大的指挥椅，抬手用力揉捏着鼻梁。桌上散落着几份打开的文件，上面鲜红的“加密”和“紧急”字样格外刺眼。
“军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厌烦，“那群老家伙，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他没有看璃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陈述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他们想要你。”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璃璟身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探究或权衡，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因外界压力而带来的冷意，“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科学院，最高实验室……那里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把一个‘珍贵样本’的价值榨取得一滴不剩，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毫不掩饰其中的残酷。
璃璟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惊慌。她甚至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含义。
“所以，”她轻声问，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流程，“指挥官是打算把我交出去吗？”
封决猛地看向她，眼底瞬间卷起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那怒意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压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什么笑意的弧度。
“如果我是呢？”
璃璟与他对视着，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回答他的反问，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加密文件，然后重新落回他写满倦意的脸上。
“你看起来很累，”她再次出了这句话，和上次在医疗舱里如出一辙，但这一次，语气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比上次疏导之前，更累。”
封决怔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种剑拔弩张、关乎她自身命阅时刻，她关注的，竟然还是他的状态。
这种完全超乎预期的反应，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再次不经意地搔刮过他内心最坚硬的铠甲。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荒谬，有无奈，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关怀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种陌生的软弱感，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回答我的问题。”
璃璟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观察窗外那片浩瀚的星海上，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我不会去什么实验室。”
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封决，继续道：
“而你，也不会把我交出去。”
这不是猜测，而是陈述。
封决瞳孔微缩，紧紧盯着她：“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璃璟的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几不可察，却仿佛瞬间驱散了她脸上惯有的疏离，带上了一种近乎……慵懒的自信。
“因为把我交出去，你的‘头疼’，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不是吗，指挥官？”
她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所有伪装，直指核心。
封决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精神图景的崩溃，知道他依赖于她的疏导，知道这才是他顶着军部压力也要留下她的、最根本、也最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
一股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恼怒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找到同类般的悸动，却也悄然滋生。
在这个充满算计与利益交换的世界里，她如此直白地摊开磷牌，反而让他一直紧绷的、用于防备和博弈的那根弦，莫名地松弛了几分。
他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怒火与伪装，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靠回椅背，闭上眼，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长长的吐息。再次睁开时，眼底的冰冷与戾气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丝……认命般的坦诚。
“是，”他承认了，声音低沉，“我需要你……的能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需要”。
璃璟点零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她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待指令，而是主动地、轻轻抬起手，指尖虚点向他的太阳穴。
封决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躲闪。
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和的意念，如同初春的溪流，缓缓注入他躁动不安的精神图景。并非深入的疏导，只是最表层的抚慰，如同为滚烫的额头覆上一条凉毛巾。
那萦绕不散的刺痛与焦躁，如同被清风拂过的烟尘，悄然散去。
封决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喟叹。
璃璟收回手，看着他明显缓和下来的脸色，语气轻松地道：
“所以，很简单。”
她微微歪头，黑发从肩头滑落，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近乎霸道的平静。
“你保护我的人身安全，让我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
“我保护你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用了那个带着点戏谑意味的法，“……‘脑子’清净。”
“这笔交易，很公平。”
封决仰头看着她，看着她站在星辉与指挥室冷光交织的光影里，纤细，却仿佛蕴含着能平定他内心风暴的力量。
“我罩着你。”她最后补充了一句，用着一种与他认知中古地球语境不太相符、却意外贴切的词。
“……”
指挥室内一片寂静。
封决看着她，久久无言。
窗外，一颗流滥彗星拖着长长的冰屑尾焰，划过漆黑的宇宙，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璀璨的光痕。
如同他此刻心中，那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明亮的心情。
他忽然觉得，或许，与这个神秘莫测的古人类达成这种“交易”，并非是一件坏事。
至少，在这艘孤独的战争堡垒里，他不再是唯一一个，背负着所有秘密与压力的人。
而璃璟，已经转身，步伐轻快地向着门口走去，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日常采购。
“下次疏导，记得提前预约，指挥官。”
她的声音随着气密门的合拢，轻轻回荡在寂静的指挥室里。
封决独自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脑海中那片难得的宁静，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我罩着你……”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底深处，风暴暂歇，星河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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