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开考那日，色是黎明前最浓的墨蓝，星子疏淡，唯有东方际泛着一线鱼肚白。
贡院门前早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森严的兵丁持械而立，火把噼啪燃烧的光映在考生们或紧张或肃穆的脸上。
封月带着贴身厮，一路将沈渊送至那两扇威严洞开的朱漆大门前。
周遭是低声的叮咛、压抑的咳嗽，空气绷得如同上紧的弓弦。
封月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沈渊肩头并不存在的微尘，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去吧，水到渠成之事，何须挂怀？”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这黎明前的喧嚣嘈杂。
沈渊迎上他的目光，连日来被烟火气与闲适滋养出的从容沉淀在眼底，汇成一片深潭般的笃定。
他颔首，嘴角噙着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再无多言，转身便汇入了提着考篮、鱼贯而入的士子人流。
那背影挺拔如松，脚步沉稳，竟无半分踟蹰，仿佛不是踏入决定命阅龙门，而是去赴一场早已熟稔的约。
贡院之内，号舍连绵如蜂巢蚁穴，青砖灰瓦在渐亮的光下透出肃杀冷硬。
沈渊找到自己的号房，狭得仅容转身，一张板床，一方矮案，墙角还放着恭桶。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劣质墨块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前赴后继考生的陈旧气息。
兵丁仔细搜检完毕，沉重的号舍木门便在身后哐当一声落锁，将一方的地彻底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并不觉憋闷，反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待题纸发下，展开的素白宣纸上，墨字清晰——策论题关乎河工漕运。
他凝神片刻，眼前并非枯涩典籍，而是这几日与封月漫步河堤时，亲见的纤夫号子、漕船帆影、岸边埠头堆积如山的粮袋，乃至封月指着河道某处曾言及的淤塞隐患……诸般景象鲜活地跃入脑海，胸中丘壑自成。
他提笔蘸墨，那墨汁饱满乌亮，落在纸上竟无半分凝滞，笔走龙蛇，字字珠玑，思如泉涌，仿佛不是他在书写，而是那满腹经纶与这几日沉淀下来的明澈心性，借他之手汩汩流淌于纸端。
日光从狭的号窗斜射进来，光斑在案头缓缓移动，由清冷的晨白渐至暖融的正午金辉，又慢慢转为暮色四合时的昏黄。
其间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搁笔沉思时，指节轻叩桌面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号舍里清晰可闻。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直至最后一场经义考罢，当沈渊终于踏出那扇沉重的龙门时，已是薄暮冥冥。
贡院外人潮汹涌，接饶、等伴的喧哗声浪扑面而来。
他目光急切地扫过攒动的人头，几乎瞬间便锁定了那个身影——封月就立在石狮旁侧，一袭素青长衫，银白色的长发并未束紧，只用一根素带松松系着。
恰在此时，一阵穿街风毫无预兆地卷起，拂过贡院高耸的檐角，打着旋儿扑下，猛地撩开了封月额前的碎发，更将那束发的素带也吹散了开去！
刹那间，如瀑的银丝在暮色晚风里恣意飞扬，丝丝缕缕映着西残存的霞光，流淌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非尘世的辉泽。
沈渊脚步一顿，心口像是被那漫飞舞的银瀑重重撞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他拨开身前的人，大步流星奔至封月面前。
封月也看见了他，唇边漾开一个极清浅却又极明亮的笑意，仿佛等候已久的明月终于拨开了云翳。
四目相接，无需言语，那笑容里是全然的心照不宣与尘埃落定的轻松。
周遭的喧嚣人语、车马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地间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映照的容颜，以及那无声流淌、心领神会的开怀。
“出来了？”封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是久候的干涩。
“出来了！”沈渊应得响亮，眉宇间积压多日的沉凝尽数化开，飞扬的神采是前所未有的鲜活，他忽地凑近，带着几分促狭的得意，“媳妇儿，等急了没？” 那“媳妇儿”三字叫得又轻又快，带着少年人恶作剧得逞般的亲昵。
封月耳根倏地染上一抹薄红，凤眸微眯，伸手便要去拧他胳膊：“皮痒了？考完了便敢没大没？” 语气是佯怒，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沈渊灵巧地侧身躲开，哈哈一笑，反手便捉住了封月拧过来的手腕，指腹在他微凉的腕骨内侧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肌肤相触处传来细微的电流福
他拉着人便往人群外挤：“走！咱们不急着回家，就在府城等它放榜！先找个好地方吃饭，饿死我了！” 他步履轻快，言语间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飞扬跳脱，与考场中那个沉稳凝思的士子判若两人。
等待放榜的日子倏忽而过，竟是前所未有的逍遥。
沈渊仿佛要将压抑多年的少年心性一股脑儿释放出来，整日里缠着封月。
两人在府城的大街巷游荡，尝遍各色吃，在茶楼听书人唾沫横飞，去瓦肆看百戏杂耍。
沈渊一口一个“媳妇儿”叫得越发顺溜，封月从最初的薄怒到后来无奈瞪视，再到最后竟也习惯性地应上一声，换来沈渊更得意的朗笑。
入夜同宿客栈上房，沈渊总爱挤在封月身边，手指把玩着他一缕垂落的银发，嗅着他身上清冽如寒潭的气息，絮絮叨叨着白日见闻，或是更早些时在沈府后园追着封月原形扑水的糗事。
烛影摇曳，帐幔低垂，亲密无间的肢体依偎与耳鬓厮磨间，暖昧的情愫如暗香浮动，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空气，两人都心知肚明，只待那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水到渠成之时。
这日朗气清，封月忽然提议去城外的大湖。
策马出城，不过半个时辰，一片浩渺烟波便映入眼帘。
湖水碧蓝如整块通透的翡翠，倒映着上流云，岸边芦苇随风起伏，沙鸥点点，四野静谧无人。
“好水！”沈渊赞叹一声，翻身下马，看着封月，“月郎，这里可好？”
封月未答，只走到湖边，褪去外衫鞋袜，只着素白中衣。
他回头对沈渊展颜一笑，那笑容带着几分沈渊久违的、属于“非人”的灵动与野性。
紧接着，柔和的白光自他周身氤氲而起，身形在光芒中迅速拉长、变幻！光芒散去，立于浅水处的，已是一只体型极为庞大、姿态优雅高贵的疣鼻鹅。
它通体羽毛洁白胜雪，唯有喙部是醒目的橙红色，额前一块黑色的疣突更添几分雍容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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