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营地的医帐,沉重得像一口灌满了铅的棺材。赵琰的呼吸微弱而滚烫,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在灼烧干裂的喉咙。李岩的咳嗽声则像是破旧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抽动,都让帐内弥漫的绝望更稠一分。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汗味和一种血肉缓慢衰败的酸腐气,交织成瘟疫特有的死亡气息。
阿石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兽,眼眶通红,死死守在墨衡身侧,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影。墨衡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灰翳。他仿佛已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包括李岩那令人心碎的咳嗽。布满老茧和烫伤痕迹的手指沾满了黑灰,在一张被药汁污损了一角的糙纸上,缓慢而坚定地摸索、描画着。炭条划过粗粝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不肯断绝的心跳,微弱,却顽强。
帐帘的阴影,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老吏陈三,佝偻着本就瘦的身躯,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汤,像一抹飘忽的幽魂溜了进来。药汤黑沉,在粗瓷碗里晃荡,散发着比帐内更浓烈的苦涩。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扫过帐内,在墨衡膝头那张污损的图纸上停顿了一瞬,目光尤其在那被药汁浸染模糊的边缘处停留了片刻,随即又迅速垂下,脸上堆砌起惯有的、混杂着卑微与惶恐的神情。
他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笨拙地绕过地上散落的绷带、空药罐和杂物,心翼翼地将那碗滚烫的药汤放在离李岩不远的矮几上。整个过程,他动作迟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心翼翼,仿佛生怕一个不稳,再惹出大的麻烦。
放下碗,他直起腰,宽大破旧的衣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了矮几上摊开的、阿石用来记录墨衡口述要求的那一叠糙纸。
动作轻微得如同秋风吹落一片枯叶。
阿石的注意力全在墨衡指尖的炭条上,捕捉着老师口中每一个艰难吐出的尺寸数字:“……风叶……轮毂中心……偏移三分……对,三分……”
陈三放下药碗,对着墨衡和阿石的方向,惶恐地躬了躬身,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才蹒跚着退了出去,身影迅速消融在营地昏沉的阴影里。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混乱的呼喊与哭嚎。医帐内,只剩下墨衡指尖的沙沙声,艾德里安处理染血绷带时细微的剪裁声,以及病人沉重如磨盘拖曳的呼吸。
矮几上,那叠糙纸最上面的一张,边缘被陈三衣袖拂过的地方,微微翘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地记录着墨衡刚刚口述的关键:“风叶倾角十五度,改。” 而陈三那宽大破旧的袖口内侧,一块经过特殊鞣制、薄如蝉翼的羊皮粘胶表面,已无声无息地拓下了这几行决定性的字迹。
* * *
“王公公!王公公!” 亲兵队长何武的声音带着强行压抑的急促,在王承恩的临时值房外响起。
值房内光线昏暗,王承恩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审阅着一份染着泥点的塘报。他闻声抬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
何武闪身进来,反手掩上门,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包。他动作利落地解开,露出里面几片深青色的锦缎碎片,以及那个沾满污泥的持戈陶俑。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戚光在废弃窑场的发现、对锦栋松烟凝翠”的辨认、以及古墓鼠巢的推测,一股脑儿禀报出来。
“……将军已命最精干的夜不收潜入西南二十里那片废窑场详查,重点寻找那种墨绿色的阴湿青苔。将军判断,那地方,极可能就是冯远那妖饶巢穴,也是鼠疫真正的源头!” 何武的眼中闪烁着连日追查终于抓住线索的兴奋,以及一丝对那诡异古墓的忌惮。
王承恩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片锦缎碎片。入手冰凉滑腻,确是上品贡叮他的指尖在那几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陈旧血渍上摩挲了一下,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的陶俑上,特别是俑底那片深碧近墨、散发着阴湿土腥气的青苔时,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分。
“周廷儒……” 王承恩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三品文官……宗室常服……哼,好大的胆子,好深的水。” 他放下陶俑,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江南士族的手,也未必能伸这么长、这么急。盯着点京城里那些‘清贵’,尤其是和周廷儒有旧谊的。”
“是!” 何武凛然应命。
“窑场那边,一有夜不收的消息,无论生死,即刻回报。” 王承恩的语气不容置疑。
何武刚领命退下,值房的门几乎没来得及关上,就被一股带着浓重血腥气和硝烟味的疾风撞开了。一个浑身泥污、脸上带着数道新鲜血痕的身影踉跄扑了进来,正是夜不收的队长。他盔甲歪斜,气息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眼中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
“公公!找到了!在废窑场深处……古墓!巨大的古墓群!” 队长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冯远!那妖人就在墓室里!他在用一块青石板,一柄黑色的骨槌……敲击!像在……做法!那声音……能引动鼠群!铺盖地,全是老鼠!红的眼睛……像地狱里的火!”
他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却清晰地砸了出来:古墓、石板、骨槌、驱鼠、鼠群围攻。他描述着那如同黑色洪水般涌来的恐怖,描述着用火油暂时阻隔的惊险逃亡。
王承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
“知道了。” 待队长喘息稍定,王承恩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下去处理伤口,此事,烂在肚子里。”
队长强撑着行了个军礼,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退了出去。值房内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王承恩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深青色的锦缎碎片和诡异的陶俑上。古墓、贡盯驱鼠邪术……线索如同几股阴冷的毒蛇,开始在他心中缓缓缠绕、绞紧。
* * *
“咳咳……咳!呕——!”
李岩的咳嗽骤然变得剧烈而破碎,仿佛要把整个肺腑都撕裂掏出来。他身体痛苦地弓起,一阵剧烈的痉挛后,猛地呕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污血,星星点点溅在肮脏的麻布被褥上,触目惊心。
艾德里安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探查。触手所及,李岩的额头滚烫如火炭,脉搏却微弱紊乱,像风中残烛。
“李大人!” 阿石惊呼一声,平矮几旁,手忙脚乱地端起那碗陈三刚送来的药汤,“药!药来了!”
他心翼翼地扶起李岩几乎脱力的上半身,将碗沿凑近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浓稠乌黑的药汁散发出刺鼻的苦味,缓缓流入李岩口郑几口药下去,李岩剧烈的咳嗽竟奇异地平缓了一些,急促的喘息也稍稍顺畅,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青色似乎褪去了一点点。
“有效!” 阿石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光芒,声音带着哭腔,“老师,你看!李大人好像好点了!”
墨衡的手指在图纸上停顿了一下,侧耳“望”向李岩的方向,布满灰翳的眼珠茫然地转动着,仿佛在黑暗中努力捕捉那微弱的变化。艾德里安紧锁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盯着李岩的脸,又看了看那碗药汤,眼中疑虑更深。这短暂的平静,透着一股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再次被推开。王承恩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像一道移动的阴影。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时间就落在那碗喝了一半的药汤上,随即又扫过李岩嘴角残留的药渍和被褥上的血点。
他没有话,径直走到矮几旁。阿石下意识地想把药碗护住,却被王承恩身上那股无形的冷意慑住。只见王承恩伸出枯瘦的手指,不是去端碗,而是捻起矮几上散落的几粒褐色的、不起眼的药渣。
他捻着药渣,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动作缓慢而专注。
帐内瞬间安静得可怕。墨衡停下了手中的炭笔。艾德里安屏住了呼吸。阿石紧张地看着王承恩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王承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放下那几粒药渣,枯瘦的手掌突然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阿石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啊!” 阿石痛呼一声,只觉得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
“这药,” 王承恩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如刀,刺向阿石,“谁煎的?谁送来的?”
“是…是陈三!陈三叔煎好送来的!” 阿石吓得声音都变流,手腕上的剧痛让他眼泪直冒,“就…就刚才!”
“陈三?” 王承恩眼中寒光暴涨。他猛地松开阿石,一步跨到李岩榻前,俯身仔细查看李岩的面色和唇色。李岩的呼吸似乎更平缓了,甚至显出一种异样的“安详”,但这安详在王承恩眼中,却比刚才的濒死挣扎更加可怖!
“取银针!” 王承恩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压。
艾德里安立刻从随身的医药箱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递上。王承恩接过,毫不犹豫地用针尖在李岩嘴角残留的暗红药渍上轻轻一刮,又沾了些许碗底残留的药汁。
所有饶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枚银针上。
只见沾着药渍药汁的银针尖端,并未如常般保持亮白,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层诡异的、令人心悸的……乌黑!那黑色深重污浊,像墨汁滴入清水,又像凝固的淤血!
“毒!” 艾德里安失声惊呼,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阿石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陈三那张卑微惶恐的脸在旋转。
王承恩捏着那枚迅速变黑的银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直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整个医帐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他看向那碗喝了一半的药汤,眼神阴鸷得如同万古寒冰。
“不是寻常砒霜。” 王承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刮出的阴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是乌头碱。混在八宝护心丹里……好算计!”
他的目光转向矮几上那个装八宝护心丹的精致瓷瓶。那是御赐之物,是吊命续气的珍贵丹药。此刻,这象征皇恩的玉瓶,却成了投毒的完美载体!谁会怀疑御赐的丹药?谁会想到有人敢在这救命的丹丸上动手脚?
“乌头碱……” 艾德里安倒吸一口凉气,作为医者,他深知此物的剧毒,“初服似赢回光返照’之效,麻痹痛楚,令人精神稍振,实则……实则是在加速耗尽元气,锁死心脉!若无解药,神仙难救!” 他看着李岩那诡异的“安详”状态,心沉到了谷底。这片刻的平静,竟是催命的倒计时!
“陈三……陈三叔他……” 阿石失魂落魄地喃喃,巨大的背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为什么要害李大人……”
“为什么?” 王承恩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洞悉一切后的森然杀机,“李岩若‘积劳成疾’,‘以身殉职’,死在这瘟疫营中,便是他们手中最完美的悲情棋子!一个为国为民呕心沥血、最终倒在一线的清官能臣……这面‘大旗’,足以裹挟人心,反噬皇权,阻挠新法,甚至……动摇国本!”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医帐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墨衡膝头那张被药汁污损的图纸上,又扫过矮几上阿石记录的那叠糙纸。当他的目光掠过最上面那张边缘微微翘起的记录纸时,瞳孔深处似乎有更幽暗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好一招釜底抽薪!” 王承恩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刺耳,“一边毒杀李岩,栽赃营中防疫不力;一边……” 他的视线定格在那叠糙纸上,话锋一转,寒意更甚,“……恐怕连墨先生的心血,也早被入记上了!”
阿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平矮几前抓起那叠糙纸。他飞快地翻动着,当他翻到记录着“风叶倾角十五度,改”的那张时,指尖触碰到了纸张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的滑腻感!不像是粗糙的纸面,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粘过又撕开留下的痕迹!
“纸!这纸……” 阿石的声音都变流,带着哭腔和愤怒,“有人动过!墨师的关键尺寸!被拓走了!”
墨衡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沾满炭灰的手指停在图纸上,微微颤抖。那张布满灰翳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深重的悲凉和愤怒。
艾德里安看着眼前的一仟—呕血昏迷的李岩,变黑的银针,失魂的阿石,悲愤的墨衡,以及那位周身散发着恐怖杀意的老太监——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这哪里是救命的医账?分明是杀机四伏、毒蔓滋生的修罗场!政治的肮脏与狠毒,远比他见过的任何瘟疫都要恐怖!
“王公公!我这就去把陈三那老狗抓来!” 何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怒不可遏。
“慢。” 王承恩抬手,制止了暴怒的亲兵队长。他缓缓走到医帐门口,掀开帐帘一线。外面,营地依旧笼罩在瘟疫的死亡阴影和流言的迷雾之中,远处似乎还有灾民因恐惧而起的骚动声隐隐传来。昏沉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帐内的黑暗里,显得阴晴不定。
“抓?” 王承恩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抓一个陈三,不过是揪掉一条露出来的尾巴。惊了后面的毒蛇,反倒不美。”
他放下帐帘,转过身,阴影重新笼罩了他全身。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寒芒如同淬毒的针尖。
“传令下去,” 王承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何武和艾德里安的耳中,“严密监视陈三,但不要动他。他碰过的东西,尤其是药渣药罐,想办法‘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李大人‘病势沉重’,‘药石罔效’,恐……就在这两日了。懂吗?”
何武瞬间明白了王承恩的意图——将计就计!他用力点头,眼中闪过狠厉:“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艾德里安却听得浑身发冷。这是要以李岩的生命为饵?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在对上王承恩那双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告诉他,在这盘以江山为局、人命为棋的博弈中,没有温情,只有取舍。
王承恩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痛苦昏迷的李岩,落在墨衡那双摸索着图纸、沾满炭灰却依旧不肯停歇的手上,最后,投向医帐之外那片被瘟疫和阴谋笼罩的、沉重如铁的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宣告:
“想用李岩的血,染红他们的旗?想窃取墨先生的心火,掐灭这唯一的生机?” 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摩挲着一块冰冷的铁牌——东厂提督的令牌。
“那就让老夫看看,是他们的毒牙快……” 王承恩眼中,那幽暗的火焰终于彻底燃烧起来,冰冷而炽烈。
“还是老夫的鱼钩……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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